国歌

 

想起聂耳

想起那流星般划过的

生命，怎样照亮

四万万五千万救亡的同胞

这是我唱起国歌时，悲壮得想哭的原因

 

想起田汉

想起被逼着趴在地上

把自己的小便喝掉

想起骨灰盒里只有眼镜、钢笔

和亲笔抄录的《义勇军进行曲》

想起他在禁闭室里死去时

窗外白雪飘飘，广播里

正响着由他俩谱写的《毕业歌》

这是我唱起国歌时，悲壮得想哭的另一个原因

                  2017-4-6

 

昌耀墓前

 

我已经不年轻了，也就是说

我的膝盖老化严重

这一跪，要费很大的力气

才能从尘埃里站起

而普天下的黄土都是腥的

桃花源里可耕田哪，但我不跪你

我从未屈膝的大半生

不跪天，不跪地，也不跪皇帝

就像你坟山上的草木，被山火烧得乌黑

也还是相互搀扶着

各自开花结果，尤其是桃树

低矮、曲折，替我们吐出，人间的点点血迹

 

罪与罚

 

我不赞赏以大欺小

唯一一次对弟弟动手

是他把爆竹，扔进邻居女孩的脖颈里

 

我也不赞赏恃强凌弱

当几名美军士兵，从地洞里

将萨达姆，像一条狗一样拎到世界面前

我听到异口同声的喊叫

绞死他，绞死他！这是一切独裁者应得的下场

 

我不觉得任何欣慰

当绞索高悬，

小女孩那惊恐的微笑忽然浮现

我感到悲凉：他被捕获时，手无寸铁

一本《罪与罚》紧掖在大衣下

那是阿拉伯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

 

蔡锷墓庐

 

树木太多了，把一座墓庐

拱卫得壁垒森严

门前的松树和红枫

因为神经绷紧而外皮开裂

多少年过去，它们尚未放松警戒

我选择在正午时分

瞻仰完这一二三四五间

青砖碧瓦的屋宇。此时阳气最盛

此时的岳麓山阳光普照

十万棵大树正在午睡。我放慢脚步

唯恐惊起一声蝉鸣

忽然据高位，忽然称皇帝

我惧怕，十万棵大树化身阴兵，随墓主下山讨伐

 

新华字典

 

它告诉我们的孩子

再善良的马，也是供人骑的

马是家畜，头小，脸长，颈上有鬃，尾有长毛

它递给我们的孩子一副鞍

 

而牛是用来奴役的

头上有角，力量大，可以耕田或拉车

驴也是，像马而小，也可以驮东西、拉车

它递给我们的孩子一根鞭子

 

它教育我们的孩子

猪是用来宰杀的，

体肥多肉，肉可吃，皮和鬃是工业原料

唯有人是高等动物，能制造工具

能使用工具。它递给我们的孩子一把刀

                  2018-3-19

 

骆宾王

 

从小，我们把骆宾王

读成了儿童诗

但我有过乡下牧鹅的童年

知道竹竿下的它们并不温驯，一只只

粗野得像恶狗：看家护院

它们比家丁还可靠

盗贼入侵，可以勇敢到挡住刀剑

我见过外乡人落荒而逃

当他们无礼，小腿肚上被啄出一道血口

我见过它们向天高歌的酣畅

这么说吧，我见过骆宾王

混迹于鹅群中，至今用鹅语，高唱檄文，讨伐武曌

 

哀鸿

 

他们在山顶燃起篝火

这些捕鸟者，黄昏进山

潜伏在岩石的开阔处

支起罗网，用探照灯划破夜空

那里是千年鸟道

迁徙的候鸟，因之而头昏目眩

径直撞向地面。

网兜里，来自西伯利亚的大鸟

懵懵懂懂地，张望南中国温暖的黑夜

它们有亘古不变的方向

却对突如其来的光明，丧失了警惕和判断

 

我们吃到了天鹅肉

在山下的小店里，一个个腆着肚皮，兴奋如蛤蟆

 

花也有冲冠一怒的时候

 

逼急了，狗会跳墙

兔子会张嘴咬人

棍棒之下，公牛会顶撞主人

我就见过被牛角挑成窟窿的老农

靠在田垄上，流尽最后一滴血

打得太狠了啊！这些平日里

温驯的畜生，给你看家，护院

给你提供御寒的皮毛，给你犁地

老了还把一身骨头，连皮带肉给你

乡野的命都卑微，都能忍到极限

但逼急了，退到墙脚的鸡冠花

也有冲冠一怒的时候

雄赳赳的，仿佛就要振翅跃起，啄瞎人的双眼

 

惊人相似的一幕

 

若非亲眼所见，我不敢相信

养狗场的一幕

起先，当屠夫走近

刀子藏在袖口，手上扬着骨头

一只狗觉察到危险而吠叫

但其他的狗淌着口水

反而赶跑了它

最后，再没有谁替它们呐喊了

安安静静的养狗场，杀戮在公开地进行

那个广西人露出职业的疲倦

杀狗无数，从未遭遇到过真正的反抗——

 

我有一个哥哥，他为众人抱薪，冻毙于风雪

我有一个姐姐，她为自由开路，困顿于荆棘

 

我忍住疼痛，像一片阿司匹林

 

是真的老了。远处的事物越看越清晰

眺望落日，总能揉出泪水

我不是真的哭泣，只是感觉眼里常含沙粒

 

有时候，我也不是真心想睡觉

但一坐下去，听着人间的杂音千篇一律

就忍不住眼皮沉重，而且，越是鼎沸越安稳

 

是真的老了！去年冬天在广西

我威胁同伴，谁吃狗肉就跟谁绝交

我不是动物保护主义者，

但曾经像狗一样屈辱，被呵斥，被棒杀

所不同的是，我能忍住疼痛，像一片阿司匹林

                     2016-7-8

 

        李不嫁，男性公民，六零后湘人，因其诗作的特立独行而被称为湖南的老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