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组诗）
作者：林珊

◎空山沉寂
 
黄昏越来越迟，你独自走在山中
地上覆满了青苔、松针、酢浆草迸裂的果实
 
我在花瓣的缝隙里看到你，手捧露珠
身后小径蜿蜒。紫堇又抽出了几片新鲜叶子
 
你深谙那些，我心生向往的事物：
空山沉寂。鸟鸣不易被打碎
薄薄的蓝衫上，灌满了春风

 
◎在山中
 
我喜欢的暮色，已经开始缓缓下沉
阔叶林里，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五角枫的叶子，越落越少
我路过的忍冬，正低着头咳嗽
 
木鱼跌入水面，庙里的菩萨
给了我一个侧身

 
◎我只是想要一朵蔷薇
 
三月里栽下的蔷薇，掉光了最后一片叶子
我坐在坍塌的老墙根上，来回看
 
整个冬天，我把自己关在长满芭蕉树的院子里
讨水喝的人在屋外反复地敲门，我亦不理睬
 
只有落在房梁上的灰鸽子，洞悉了我的伤悲
我只是想要一朵蔷薇，来止住我的眼泪

 
◎小悲欢
 
从一场梦里醒来，她黯然神伤
露水变成一朵紫色的蔷薇
在枕边，摇摇晃晃
 
多年来，她读书，识百草
听秋风在枝头歌唱
任凭白发在夜里疯长
 
多年来，她写诗，熬药
抚摸文字的骨骼，一寸一寸
像抚摸一个深爱着的男人那样
 
多年来，她固执，善良
忽略不计人世险恶
她隐忍，抑郁，时常在夜半偏头疼
 
她常常提着竹篮去井边打水
即便一次又一次两手空空
她还喜欢在夜里写下无人能懂的诗行：
“你给予的寒凉长夜，我已悄悄爱上”

 
◎夜太深
 
我又开始头疼
夜太深，没有声音可以藏身
邻居院子里刚饲养的小狗在叫
它的叫声哽咽，悲凉一声胜似一声
我在四处弥漫的悲凉中进入梦乡
梦见故人离世，瘸腿的女人在窗前抽着烟
野草疯长，寂静的菜园荒芜一片
铜镜被打碎，清扫庭院的老人走来走去
长夜漫漫，时针嘀嗒
天亮了，我又回到了人间
像一个落水的人
终于死里逃生

 
◎告别
 
原谅我。隔了几个寒凉长夜
那一声告别，我还是无法开口说出
你们也是。此刻，黄昏隐现
澄静的湖泊被秋风一层层吹皱
灯火下，摊开的旧纸堆里
我只能缓慢地，写下一曲骊歌
写下掉光了叶片的柿子树满身孤寂
露水伶仃，稻草人站在旷野里独自叹息
辽阔的暮色带来了钟声，佛号
即将熄灭的火苗
还有你们转身离开时，灰黑色的影子
可是。对抗痛楚的法门，我一直未能找到
原谅我。我还是不能和你们拥抱在一起
在黑夜的尽头，哭出声来

 
◎黑池塘
 
“黑池塘里淹死过一个哑巴，和她的孩子”
隔了二十多年，母亲的话还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
童年时，母亲曾反复告诫我，不能靠近黑池塘
 
我还记得那个哑巴。长头发，尖下巴
在人群中，总是张大嘴巴“咿呀咿呀”地比划
村里的孩子喜欢恶作剧
曾不止一次跟在她身后扔小石子砸她
 
那年，她的丈夫丢下她远走他乡
她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一躺就是好几天
然后，在一个黄昏，抱着她幼小的孩子
走向了黑池塘……
 
那时，正值夏天。接天无穷碧的荷花
在灼灼地开啊开。黑池塘的水

 
◎一枝康乃馨
 
雨终于停了。黄昏时在桃江路上散步
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忽然站到她跟前
手里握着一枝康乃馨，朗声说：给，给
 
她伸出手，抱紧了风
她低下头，吻了吻他灿若星尘的眼睛

 
◎ 我们
 
现在，只剩下时光了
丢失的松果装满了口袋，井沿上覆盖着月亮
 
灯火下，瓷瓶里的玫瑰已经枯萎
我豢养的白马和蔷薇，有被你抚摸过的裂痕
 
那封想要写给你的信，还差一个结尾
这样多好。我们，仍在薄凉的人间相爱

 
◎ 这村庄里的一切
 
这个村庄，我是一定要带你去看的
每一年，灼灼的桃花都让我过早地陷入春天
每一次，水里的倒影都让我忍不住轻轻叹息
 
热衷游荡的人，不喜人群。喜栽花，拾拣落叶
在溪水两旁埋下蒲公英和苍耳的种子
给遇见的牛羊取一个又一个憨憨的名字
 
那些呼唤鸡鸭回笼的人，弯腰割草的人
劈柴生火的人，坐在棺椁下纳凉的人
都是我们的亲人
 
这村庄里的一切，现在
我都一一指给你看

 
◎ 梦醒时分
 
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一刻：
我们于悬崖绝壁上狭路相逢
多年来，我一直羞愧于抚摸青苔和月光
 
“你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埋在了第九棵拐枣树下。”
你如此说。唉，这人间山重水复，悲欢无常
梦醒时分，我们都已不再是当初的模样

 
◎ 她和他
 
她吹干长头发，他喝光牛奶舔了舔嘴巴
她临了一张《灵飞经》，他翻完半本《格林童话》
 
她熬药，写诗，满屋子找旧瓷碗养观音竹和水仙花
他喂小狗，折纸船，把遥控飞机装了又拆拆了又装
 
她病了。他坐在床头，握紧她冰凉的手
“妈妈，现在你做我的女儿吧。”

 
◎ 天气越来越冷
 
天气越来越冷。我给自己换上了雪地靴
36码。和十年前的一样
 
不同的是，十年前，我亲爱的外公外婆尚在人世
那时，我不知道路边的青草会在深夜里积攒泪水
也不知道山坡上的芦花会是那样多，那样白
 
十年后。一场大雪，漫山芦花
将他们，一次又一次覆盖

 
⊙落日温暖
 
黄昏寂静。我坐在古城墙上发呆，你不在
远处的风声带来了落日，渔火，水草的倒影
还有雀鸟低低的尖叫
 
忽然就对云烟失去了幻想
我在无边的暮色里陷入荒凉
在大地的另一端，应该有另外一个我
她纯粹，安静，徒然地热爱
 
她耗尽一生。生火做饭，移植木槿和蔷薇
她说唯有时光，不可辜负
她说她记得很久以前，落日温暖

 
⊙所有的事物都是轮回
 
我教她辨认路标和公交站牌
我给她拆开一次性洗漱用具
我为她剥开芒果和橘子
 
她反复地问我：“回家的车站到底在哪边？”
我不断地告诉她车站的方向
不停地劝慰她：“在陌生的城市
一辆的士车就可以带我们去想去的地方。”
 
我终于渐渐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轮回
哦，妈妈，请不要担心
我们会迷失了道路

 
◎问询
 
你在寒风里向我问询，最近过得好不好
我扭过头，看到院子里的玉兰树又抽出了花苞
一朵，两朵，三朵……羸弱，散发着细微的光芒
 
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你
 
这些年来，那些时光，已分不出深浅和好坏
这些年来，在尘世间沦陷，围困
痛楚缠身。我已不再是我

 
◎春眠
 
繁花落尽前，许多事物都还在春眠
河流、闪电、受伤的杨柳和田野
 
草莓的颜色，梦里的小秘密，都被埋进第三个洞穴
手捧书本的人，额头上有灯盏，在无边的黑夜走来走去
 
唉。这些年，在没有遇到他之前
墙角的风，檐下的雨，还有身体里的暗疾
我总是，故意置之不理

 
◎我们念念不忘的
 
在春天，我们又记住了一些新鲜的植物
灯心草、骨碎补、七叶一枝花……
它们在黄昏，把夕光当作薄薄的衣衫
而呼吸是静谧的，带来了温暖和慈悲
 
只是啊，山坳的芦花开得太久
我又在深夜里，梦见那熟悉的脸
“我已不在人世。乖，你要好好的。”
簌簌的眼泪，一碰就碎。我无力改变什么
 
这么多年，我们看到的，我们念念不忘的
不过是，一截枯木，埋葬在春天

 
◎不久之后
 
每次上山，都要经过一块墓地
墓地四周，开满了蓝色的婆婆纳，黄色的蒲公英
我知道，不久之后，还将开满青蒿、满天星
和一个人滂沱的眼泪

林珊，女，1982年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有诗作发表于《人民文学》、《时代文学》等，
出版散文集《那年杏花微雨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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