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旗方言泥土香
(2014-07-01 20:01:59)
标签:
文化 |
高忠胜先生从遥远的锡林郭勒盟太仆寺旗来电,要我为他编辑整理的《宝昌往事》写一点文字。我在太仆寺旗(以下简称太旗)学习与生活了半辈子,熟悉那里的历史概况、风土人情、地理物候,就连土得掉渣的土语乡音,也了如指掌。我过去出版的所有作品,不管是长篇小说、随笔集,还是诗词集、经济散论集,其中一部分重要内容,就是以太旗为历史文化背景的,所以我才敢写出下面的一些话,作为跟太旗人商榷的文史资料。
就我所知道,《宝昌往事》从搜集资料到筛选,编辑成书,已经过了几个寒暑,参加搜集、编写的所有人都是有功之臣。就拿高忠胜先生来说,他从儿时起到参加工作,再到如今任职党政部门负责人,都生活在太旗这块沃土上。曾经担任过党史与地方志办公室主任的他,对地方史料有专门研究,长期以来积攒了许多有关太旗的历史文化资料。本书选用的《宝昌和太仆寺旗》、《宝昌州创建接官厅记碑文考》、《成吉思汗第一次伐金》,属于高忠胜先生的社会科学研究成果。列入本书的太旗方言、谚语、歇后语、蒙古族谚语,则反映了一个蒙汉民族杂居地区的鲜明的语言特色。光从这几点上,高忠胜先生就在地方文化的建设上有大的贡献。
太旗的历史很悠久,可真要追溯起来,开始有大量文字记载下来的,却是从辽金时期,尤其是在元明清三朝。“昌州”、“宝昌州”、“宝昌”字样出现在史籍、图册、诗文集中,既有证可查,又记载清晰。满清入主中原以后,根据历朝规矩,照旧在北京城设立了太仆寺衙门。太仆寺兼有两个职能,一是管理宫内车马,一是管理全国马政。太旗的前身——左翼牧群(又叫左翼牧厂、左翼马场),是在康熙十四年以后应运而生的。后来朝廷又在张垣(现在的张家口市)设立了十二旗群衙门,目的是让察哈尔八旗、四牧群的官民就近办事。这些记载,都可以在史籍中找到答案。
开始时这本书叫《太旗往事》,后来想到,太仆寺旗四字连在一起,还不到六十年,而“昌州”、“宝昌”已经有了将近九百年的历史,所以大家觉得,改为《宝昌往事》更为恰当。
在书的第一、第二部分,所有文章都是记载抗战以来或建国以来太旗人的故事,这些故事反映了太旗人的民族气节与过人胆识,是很有价值的地方志史料。第三部分的“史、词、曲”,则从历史、文学、音乐上反映了太旗的地域特色。因为时间与人手关系,这方面资料的搜集还不够。说起来,搞地方文化需要的支持并不多,更多的是对人才、史迹、史料的呵护,需要有心人长期坚持搜集与整理。高忠胜先生属于有心人,光一篇《宝昌和太仆寺旗》,就不是任何一个文化人拿起笔一挥而就的。
窃以为,这本书最有研究价值的部分,是在方音与方言词汇方面。曹雪芹当年创作《红楼梦》,应用了大量北京、辽东、察哈尔方言,而我们太旗方言与察哈尔方言大同小异,许多方言词汇可以从北京方言中寻到根脉。我收藏有一部《北京方言词典》,曾在十年前把它与太旗方音土语一一对比过,知道了其中一部分是重叠、类似的。比如:毛厮(厕所),太旗人读“厮”是入声,发音短而促,《红楼梦》的原稿上就有“毛厮”二字,后来抄书的人把它改为“茅厕(máo si)”,虽然失掉了原样,可岁月一久,也就被认同了,《辞海》对“茅厕”的注音,就反映出这一点。再如带前缀字的“圪”(圪蹴、圪颤、圪眯、圪梁、圪吭、圪拽、圪乍、圪抽、圪蔫、圪栽、圪谄、圪歪、圪遣、圪眨),“闹”(闹甚、闹啥、闹土匪、闹社火、闹文革、闹没的吃),“日”(日鬼、日玄、日哄、日撅、日过);“忽”(忽抽、忽唧、忽趔、忽啦叭),就有许多词组,甚至上百个词组。带有后缀字的“巴”(干巴、趔巴、抽巴、拴巴、拧巴、揉巴、搅巴、皱巴、削巴、窄巴、蔫巴),“货”(吃货、偢货、贼货、妨主货),等等,也有许许多多的词组。以上只是太旗方音土语的一部分,需要更多的有心人去民间采风,然后整理归纳,形成文史资料。还有一些土语只有语音,无法找到对应字,如:厥砍(上气不接下气)、酸整(漂亮)、码滤(看一看)、嗝屁(死亡),等等,都需要长期留意,发掘研究。
太旗有大量歇后语,是整个察哈尔地区歇后语的组成部分。高忠胜先生已经搜集了不少,但还不够,我写下一些发给了他,由他自由择用。我想说的是,有些条目虽然口头上会说,一般人却不知其来历。如:弥勒佛戴串铃——不当家哗啦的。“不当家”有时丢掉“家”字只说“不当”,“不当”是梵语,罪过的意思。“家”是附加词,无意义。“哗啦”读轻声儿化音,属于后缀音,是对主词的修饰。例句如:小孩子失手洒了一碗饭或打碎了花瓶,当娘的马上说:“啧啧啧,不当家哗啦的!”现在除了专门家,谁能明白“不当”是梵语?可当地的老太太都会说。这让我想起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最后的咒语:“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今天我们照着普通话念这几句话,肯定念歪了,假如真有佛祖在上,他也听不懂你的口音,这就是地方语音在历史上的变迁。
还有一项是太旗方音土语兼熟语,与本地谚语、农谚、俏皮话、串话混搭在一起,不好截然分开,有时简单到一两个字,有时是整句或由上下两句组成。下面举一些例子,供采风者参考。
一个字的:偢(qiào)、呆(nié)、甃(zhòu)、俊(zùn)、膪(chuài)、巛(chuǎn)、害(怀孕)、中(都、尽)、臊(令人害怕)、躖(duàn,追逐)、扣(翻倒)。
两个字的:嚼蛆、憷头、圐圙、睄瞭、抹脱、圪崂、袼褙、铺尺、烧燎、逼低、火起、体另、绍叨、扎煞、撞客、渴晾、阑兴、摸捞、张揽、贼谎、寒碜、呲嗒、干哕、头眩、咬嚼、扔奔、结记、腌臜、磕打、绝发、搅群、清圪、乍粘、哭穷、埋汰、破鞋、日噘、齐楚、窝偏、经由、寒碜、依汪、坑慨、硬戳。
三个字的:呼啦吧、哩格眬、睁眼瞎、小白脸、刮野鬼、隔夜穷、软汉奸、蔫土匪、愣头青、下三滥、撇浮油、绝户头、犟巴、卖片汤、呛棒子、溜沟子、嘎杂子、病秧子、瞎喝咧、白眼狼、浪棒子、没准气、鬼忽拉、瞎指挥、破头楔、冤大头、卖关子、外摆手、卖片汤、窝囊废、一锅端、。
四个字的:雁过拔毛、铁杆庄稼、腰软肚硬、炕头大王、棺材瓤子、半斤八两、灯熡火把、不值一搂、二乎三心、卸磨杀驴、三吹六哨、稀松破肚、驴脸呱嗒、死逼干犟、杀鸡问客(qiě)、甩手掌柜、你的平话、嘛人讲话。
六个字的:翻葫芦倒马勺、专捡软柿子捏、打死了卖盐的、日塌天的本事、坟上冒青烟儿、没利不起五更、八竿子打不着、
七个字的:拜了山神拜土地、老牛破车疙瘩套、撵得燕儿不下蛋、五百年前是一家、大槐树下过来的、十里地没准信儿、等小姨子养孩子、傻老婆等呆(nié)汉子、矬子里面拔将军、站着说话不腰疼、天要下雨娘要嫁、胳膊烂在袖筒里、矮子面前不说短、黄泉路上无老少、东方不亮西方亮、比寡妇上车还难、一根道儿走到黑、不见棺材不掉泪、哪壶不开提哪壶、羊毛出在羊身上、尿不在一个壶里、专给鸡瘤子起名(没事闲扯淡的意思)、按住葫芦起了瓢、哭皇天也没泪了、鲜花插在牛粪上、一根道儿走到黑。
上下两句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没给人家过初一,人家哪给你过十五;狼咬住屁股,也乱不了步数;不怕烧巴头,就怕缠巴头;宁死当官的爹,不没叫花子娘;人里没你,牲口里缺你;拜完天地就入殓,多会儿都有这一遍;五更的觉,二房的妻;门洞的风,后娘的心;该死蛋朝天,不该死再翻转;怕处有鬼,咬处有嘴;该愁的不愁,专愁王母娘娘没钱打头油;宁让屁股流脓,不让嘴里受穷;白天游四方,黑夜熬油补裤裆;男不和女斗,鸡不和狗斗;没有金刚钻,咋揽你的大瓷缸;家有二斗糠,不当孩子王;有钱没钱,剃头过年;光编筐子,不收沿子;二十四拜都拜了,就剩一哆嗦了;有心拜年,过了二月二也不晚;人家春秋四季,你四秋一季(死求一计);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阎王叫你三更死,你挨不到五更天;此处不留爷,还有留爷处;屎到屁股门了,才想起挖茅坑。
以上只是太旗一小部分方音土语的例字、例句,假如全部搜集、整理下来,可以编成厚厚一部书。
更为有趣的是,除了上面提到的梵语加汉语,太旗还有蒙汉结合语,契丹、蒙古、汉族三结合语。我举几个例子:
蒙汉结合语:太旗土语“要毬白忽乖”,意思是“要啥都没有”。再如“草库仑”,意思是用木、石、铁丝网围起来的大圈子,土话叫圐圙(kù Lüàn 都读入声)。在上面两个词组中,前面的字是汉语,后面的“白忽乖”、“库仑”则是蒙语。再如,太旗地名有“东河沿”、“西河沿”。“河沿”是蒙语“河沿胡同”的省文,意思是数字二;“胡同”是蒙语井。连贯起来一读,意思就成了东两面井、西两面井。古代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遇到水井或水淖,就扎下帐篷,连同牲畜一块儿驻扎下来。把地名称为两面井、五面井、六面井,成为一种历史文化现象。元大都建成以后,把有水井的街道叫成某某胡同,以致北京的街名有各种名称的胡同,证明了当时蒙语在元大都的普及。北京的王府井,也是先有水井后建王府,王府井就这样叫开了。
三结合语——现在的五旗敖包,在清代叫“喀喇尼敦井”。“喀喇”是契丹语,黑色的意思。“尼敦”则是蒙语,眼睛的意思。井是汉语。连起来读,就成了“像黑眼睛一样的水井”。我去五旗敖包考察过,在营子的东北,确实有两口挨得不远的水井,井不深,有些像泉眼,真像一对黑眼睛呢。
太旗的方音土语可以追溯到先秦。如“赤”,太旗人话有“赤屁股”、“赤眉白眼”,“赤”不是颜色而是“光着”,跟书面语“赤身露体”、“赤金”的“赤”是一个意思。再如“甃”,太旗土语有“甃井”、“甃墙”、“甃台阶”,“甃”字可以从《易经》第四十八的“井卦”中找到根据:“六四,井甃,无咎。”《子夏传》的解释是:“甃,亦治也,以砖垒井,修井之坏,谓之甃。”再如“乍”,猛一看是方言,而在《孟子》中就有“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的话,可见“乍”是古语。再如“二”,太旗土语里一般都含贬义:二乎、二杆子、二郎腿、二愣子、二混子、二流子、二五眼、二膘子、二百五、二把刀、二半吊子、二道贩子,这在古语中可以找到很多例证,而古语中的“二”,差不多都含贬义:贰臣、二心、言不二价、不二法门。最有意思的是“忽阑”,太旗土语读儿化音,是片、圈的意思。如,褥子被小孩儿尿成一忽阑一忽阑的;前面有一忽阑儿草。元散曲《般涉调·高祖还乡》里就有“一面旗白忽阑套住个迎霜兔,”“忽阑”正是“圈儿”的意思。还有一句“坟上冒青烟儿”,说话的人肯定不会说错,内涵是啥却不一定明白。查古代的堪舆书籍,发现古代有“望气”一说,青气主银。《地境图》说:“青气者,有银,地宝也。”也就是说,望见谁家祖坟上冒青气如烟,预示着会发大财,出大官。而冒白气、黑气则不吉利。这就证明,太旗的方言土语有着古老文化的根。
在太旗方言中,还有一些只有发音却没有对应的字词,如:跌皮(讹诈、诬赖)、清隔(吃光)、爬灰(跟儿媳通奸)、码虑(看、瞧)、嘎拉哈(小孩玩的羊关节骨)。这是历史上少数民族的语言,虽然流传至今,人人会说能懂,却没办法写明白。
搞研究必须明白,太旗土语中很大一大部分发音属于入声。入声自远古流传至今,仍然活在百姓口头上,这在全国推广普通话已有五十多年的大环境下,实在算个异数。我因为长期写诗填词,不弄懂入声字就要出现语言硬伤。现在的普通话里已经没有入声,都归入阴平、阳平二声里去了。如:吃、喝、歇、一、七、八、十这些字,太旗民众大部分会用短而促的入声念出。我曾经把《诗韵新编》里面的每一个入声字,都与太旗方音做过对比,结果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入声字,依然活跃在太旗民众的口头上。所以,从入声字入手,进而了解太旗方音土语,肯定是一个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