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入长河的生命——钟求是小说《父亲的长河》
(2021-11-09 00:36:31)
标签:
评论 |
汇入长河的生命
——钟求是小说《父亲的长河》
左马右各
钟求是讲了一个父亲的故事。他是作家,讲故事就是写故事。我是读者,看故事就是听故事。我们带着各自身份的戳记,安分地或是不安分地干着各自的事。同时也幻想着可能发生的僭越或置换。
我读完《父亲的长河》这篇小说,脑子里陡然就蹦出四个字来:这是命运。尽管命运这个词已在被频繁使用中出现了降格。但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我第一时间想到了它。更为恰切的理由是,作家钟求是在他的小说《父亲的长河》中写出了命运。烙满生命痕迹的命运。我在布满文字的纸页和文字之间的缝隙内,也嗅出了命运的味道。也唯有命运,在此刻方能承载起我的可疑语说。我不得不怀疑自己。如果我还想做一个自尊合格的读者,就必须保持这种警惕。严苛地说,作家在写出一部作品后,一直期待与他对等的阅读存在和出现。而同样的期待,也燃烧在读者心中。这也是命运。作者、读者和作品可能共生的命运——它汇入人类精神长河必然经临的命运。
常识告诉我们,现实中的父亲从来不是文学图景中的父亲。可不断践踏常识的写作,用具有创造性的“非为”之举,告诉我们,所有人或是所有人的形象,他们可能踏入的文学殿堂之门,永远是向敞开的。或许,仅仅需要一个转身,一次意外跌倒,这个人和他的形象就已越过文学门槛——站在了那边。
每个人都会生病。小说中我的父亲也生病了。他的病很诡异。是“那种有点虚飘的疾病”。小说的叙述者我,登场就把父亲得病这事向读者进行了坦白。而且坦白地彻底。父亲得病“是从七十一岁开始的”,具体时间是“他的寿日那天”。显然这是因为叙事需要,或是讲故事的人,让故事主人公我故意这样说出来的。显然,我并不那么诚实,或多或少隐瞒了父亲的病——它隐性发作的端起。这重要吗?答案是非所问的。讲故事的人,也不屑于此。
故事的必然逻辑是叙述。有着儿子身份的我——就在故事中充当着这样的叙述者。一切是从无感逐渐发生到有感的。“我没有意识到父亲已碰到那种有点虚飘的疾病。”但经由时间槌击的纸面上,拓印的影迹在渐次显形。叙述也就由此进入有感时段。从起初被我察觉父亲忘记自己生日的突兀,到被短暂唤醒去参加生日宴时,却带着“上唇刮了半边胡须”的形象出现(像冷幽默),及至发展到把“钥匙忘在门锁上”,把“遥控器”放在冰箱冷冻室内,不断买回“双份的”菜,想不起电话里熟悉的声音是谁,爱“发无厘头的脾气”,等等,这些日常琐碎的默变,内在地串起也是完成着父亲“真的”成为一个病人的可怕过程。
当然,这引起了我及两个妹妹的警觉。一种危险在迫近。就像小说中两个妹妹所言:“哥,你得赶紧想办法,不然咱们很快会成为钥匙和遥控器,让老爸找不着了。”
显然,所有担心都是无效的。
命运在发生并置般的错转。父亲在无感地丢失一切,直到完全把自己孤立起来。而他的记忆丢失的缓慢过程却平静而残忍。“他先是记不起小妹的名字,很快又丢掉大妹的名字。”显然这还不够。“再过一些日子,他忘掉小妹的脸,又抹去了大妹的脸。”这无疑是从符号到形象的递减遗忘。也是“那种虚飘的疾病”对人的肌体与机能的沉默绞杀。
而我所能做的极其有限。就是陪伴,在陪伴中看着一切在眼前发生。这无疑是最具痛感的咬噬和折磨。它像深海潜行,一切发生保持着静默。在小说充满节制的叙述中,“我沮丧地想,自己天天和父亲待在一起,却只能看着他一日日地走远。换句话说,父亲周围本来有母亲和一堆子孙,现在亲人们却一个接一个抽身离去,剩下他一个人活在空荡荡的日子里。”正向也好,逆向也罢,不管是那一种表述,都触及到一个疼痛的命题,远离或离去。
或许就是在这样的双向分离中,父亲这一形象——作为人和个体,在极具象征意趣的叙述中完成了生命自我的纯粹孤立和摆脱。从人的群体兀自挣脱出来,走向孤独。
在人类早期,也就是故事诞生之时,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是共生在一起的。但现在,情况变了,讲故事的人,变成了写故事的人或是编故事的人。而听故事的人,身份也变成了读者。他们之间那种相互依存的朴素关系不存在了。按本雅明的说法,“听故事的人总是和讲故事的人结为伴侣,甚至故事的读者之间也能分享这种情谊。”这种近乎乌托邦的理想关系已经再也不可能有了。现实是,讲故事的人很孤独,读者也很孤独。两个孤独的群体在各自独立的孤独世界中想象彼此相遇的另一种孤独。小说叙事中的父亲,就跟着作者走进了这样的孤独中。作为读者的我,渐渐被覆盖在它的影子下。
这是一个完全的颠覆过程。那个“干了三年的船工”,“当过兵的”,几经命运起伏,“最后以工会副主席身份退休”,即便丧偶之后,仍自信满满,认为“自己还不到熄火靠岸的年龄的”父亲——像被经过渐隐处理一般在淡出和消失。他在我的注视中,再也说不出“我嘴巴喜欢大海,眼睛喜欢河流”这样“有点意思”的话了。而面对这样的父亲,我又能怎样。“我看见镜子里的我默着脸,嘴巴抽搐了一下。”这更像是命运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它仿佛是一道鞭影在虚空中击中也弄疼了什么。这是写作在不动声色中制造的悲伤。但它又是宽阔的,超越一己的,甚至是在努力抵达恒远的。
在一个夜晚,父亲失踪了。我的貌似孝心之举——带着父亲重返故乡,却间接成全了父亲的归宿,也是一个船工或水手的命运归程——乘上一艘小船“稳稳地漂进长河中”。这时,“太阳刚刚升起,淡黄的光芒铺在水面上,也照在小船上。父亲的身子在光线中成为晃动的亮点,像是存在,又像是不存在。”
显然,钟求是是为了表达对罗萨的敬意(他在创作手记中清晰地表达了这一愿望),写了属于自己的小说《父亲的长河》,以此来回应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同样的事,也发生在卡佛与契弗之间。卡佛写作了短篇小说《火车》,来回应契弗的小说《五点四十八分的慢车》。他选择了续写的方式。
在《河的第三条岸》这个小说中,父亲曾一度表达出想上岸的热情。而叙述者我像是被父亲这一疯狂举动吓着似的逃离了。在《父亲的长河》,父亲犹如怀着童年的梦想一般进入了长河。我是这一过程的见证者。但相同的命运是:父亲以及父亲的形象都被河水永恒地带走了。
阅读至此,恍惚的场景出现:钟求是看见罗萨就坐在他的书桌对面。他像是又确认了一下,然后,友好地伸出了手。他像握住了另一只手那样,不无深情地摇晃了一下。
而那只手刚从河岸的另一边伸过来,像早就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