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小说《第三者》的阅读笔记
(2018-03-31 16:43:25)
标签:
阅读笔记 |
我惊讶于《第三者》这个小说的体量(正文仅有103行,每行28字)。它如此小短,不足3000字;阅读感觉却是容量庞大,且有着胡泊一般的澄澈(叙事)。按博尔赫斯在小说开头所叙述的实情来推断,这就是典型地将道听途说的故事进行加工而成的作品。对于这一点,博尔赫斯直言不讳地予以了承认。我不认为这是关键。关键是这个故事最后落墨纸上的过程。仅靠一次听说(他人转述),并不是把一个故事加工成一部作品的理由。当然也不乏事例。起初听到这个故事时,博尔赫斯并未有所动。几年后,他再次听到这个故事——并是在故事的发生地——更为详细的版本,就有了把它写下来的想法,并付诸实施。“我现在把它写下来,因为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我认为这个故事是旧时城郊平民性格的一个悲剧性的缩影。我尽量做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但我也预先看到自己不免会做一些文学加工,某些小地方会加以强调或增添。”在这一段话里,精明的博尔赫斯已点出如何把一个故事变为小说的关键:它的典型性,作家对故事“做一些文学加工”,再作进一步“强调或增添”的必要性。这几乎是老掉牙的腔调,也是被人听烦了的讲义修辞套路。但它却又是最简单的真理。它考验的不是你的理解能力、耐心和技巧,而是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才华和运气。70岁以后的博尔赫斯变得更有智慧,也更狡黠。对于自己这一时期的写作,他说:“我不知怎么福至心灵,会想到写直截了当的短篇小说。”《第三者》就是博尔赫斯在“福至心灵”的刹那,写出的“直截了当的短篇小说”。
多少人会拥有“福至心灵”的幸运神秘时刻呢?这不得而知。
人的一生都是在听故事和制造故事中度过。人既是故事的范本,也是摹本。范本和摹本之间的差别,每个人都心知自明。把一个普通故事重塑为经典范本才是写作的王道。而经典的灯,似乎永远悬在在高不可攀的虚茫之处。
那么这个小说的故事文本又是怎样的呢?横移过来看一下。在故事中,尼尔森兄弟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按博尔赫斯的说法,在属于“旧时城郊”的时代女人基本只是男人和性的附属品(这会被女权主义者诟病)。因为这个女人的突然介入(女人名叫胡利安娜,是哥哥克里斯蒂安带回家的),兄弟二人靠倒卖皮货、打零工、偷窃、酗酒、赌博而经营的平静日子被打破了。原由是弟弟爱德华多也意外地爱上了哥哥带回家的女人。这样,麻烦就来了。克里斯蒂安觉察出端倪,利用一次预谋的外出机会,把女人让给了弟弟享用。这无疑是愚蠢的行为。等他回来后,则变成兄弟二人轮流享用她。这更有悖人伦。连他们自己都感到了罪恶,但欲望和爱纠缠在一起,就变成兄弟二人必须面对的不堪现状。无奈之下,他们把这个可怜的女人卖到了妓院。兄弟之间短暂恢复了往昔的平静,但已失去曾有的融洽。他们的内心都现实地住进了想象中的魔鬼——一个女人。这是寂寞的咬噬和折磨。当两个苦闷的人其中一个找借口出门,另一个人便飞马赶到妓院。但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兄弟二人在妓院的门口相遇了。它们焦灼等待的是同一个女人。努力是枉然的,这才是内心最大的痛苦。他们都在爱,这是绝望的根源。因为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们把那个女人又从妓院里赎了出来。她仍旧尽心侍候他们兄弟二人,可生活却再也没有乐趣。危机就要爆发。博尔赫斯使用了“该隐的幽灵在游荡”这样一个带有隐喻意味的短语,来形容兄弟之间紧张的情绪。
还是哥哥在关键时刻做出抉择。在3月的一个星期日,他对弟弟说:“来吧,该去帕尔多卖几张皮子;我已经装了车,我们趁晚上凉快上路吧。”马车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野地,在那里,克里斯蒂安告诉爱德华多:“我今天把她杀了。”现在,需要他们一起来做的事情,就是共同抛下她。博尔赫斯用一段很有意味的话结束了这篇令人痛苦的小说:“兄弟二人几乎痛哭失声,紧紧拥抱。如今又有一条纽带把他们捆绑在一起:惨遭杀害的女人和把她从记忆中抹去的义务。”这一段话的后两句,大概最能体现博尔赫斯所说的作家需要对故事“做一些文学加工”和进行“强调或增添”的必要性。
小说中的那个女人,博尔赫斯是用速写的笔法来勾勒她的。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顺从、谦恭、沉默的虚无形象,小说中是这样写的:“胡利安娜百依百顺地伺候着兄弟两人。”其余的时候,她更像是在时间流逝中默默付出肉体和生命的“物”。仅仅是“物”。使用“物”这个字是危险的。其实,她的存在更深刻地表现在兄弟二人因她而产生的种种行径和痛苦中。我很怀疑这是一个有关爱的故事。那种叙述的冷漠和残忍,无数次否定掉爱作为词语在我内心出现的可能。但它无疑是一个关于爱的冷酷故事。
博尔赫斯在这个小说中写出了爱在人内心艰难滋生、成型、扭曲、灭亡的幽独挽歌。可它的合法性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