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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色堇IvyZ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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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在清天——第四十章 对局

(2014-04-08 10:25:09)
  自打与予涵灵犀相认,山中的日子又多了一层色彩。虽然灵犀出宫不便,予涵却不时微服前来,一月至少有两三次。在最初的震惊与尴尬过后,他渐渐接受了玄清,加上他早已入嗣清河王府,无论是名义上还是事实上,玄清总是他父亲,因此予涵以父之礼相待,只是一时很难开口叫父亲,常以“您”来代替。
  玄清总是一笑而过,并不计较这些,闲来与他谈论诗词歌赋,传授骑射、乐器、绘画,有时也与他手谈一局,相处越来越融洽。
  予涵偶尔留下和我们一道吃晚饭,一家四口吃着清粥小菜,聊着家常闲话,其乐融融,让我顿生今夕何夕之感。
  宫中的消息却频密起来,经过槿汐的口传到我耳中,我只不动声色听了,嘱咐槿汐几句,自己只管忙些琐事,闲来将一些旧物翻出来,擦拭后重新开始用。
  日月如梭,很快到了八月里。因着雪儿要求,想跟温叔叔学医,我便与温实初商量,他自是很乐意,我想到雪儿将来无需以此为业,师徒之名怕不太合适,于是让雪儿拜他做义父。温实初喜出望外,便在八月里择了吉日举行仪式,开席相贺。自此温实初将自己平生所学倾囊相授,雪儿用心研习,进步神速,这都是后话。

  九月的一天,秋高气爽,园中菊花盛放,丹桂飘香。
  我与玄清正在院中清扫落叶,忽然听到远远传来嘈杂的人喧马嘶之声,不久,小松坡两边冒出许多盔甲鲜明的羽林军,步伐整齐,沿着青石板路迅速蔓延过来,很快站成一圈,背向我们站着。有位锦衣少年在一群随从的簇拥下正大步走来。
  心下一沉,该来的总要来,我所担心的那一天,终于是来了。
  与玄清对视一眼,见他眼中虽有寒光,神色却很平静,于是朝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咱们进屋吧。”两人回到书房,静静坐等。
  有纷乱的脚步声来到院前,听到命令声,院中马上静寂下来,只有一人进了屋门,站了片刻,走进书房来。
  一位少年,看上去和予涵年纪相仿,比我高半头,相貌端严,衣饰华贵,气度出众,虽然容颜已有很大变化,依然带着几分故人的风采,与我对视的瞬间,彼此目光都是一凛。
  我和玄清站起行礼,口道:“给皇上请安。”
  纾润瞪着我,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脱口而出:“你当真没死?”
  我澹然一笑:“皇上亲眼所见,难道还会假么?”
  纾润仰天长叹:“好!好!你果真做得出这等事来,当初竟是朕看错了你。”
  他转头去看玄清,眼中寒芒一闪,略有迟疑:“他是...”
  玄清语气平缓:“已故清河王玄清。”
  纾润闻言身子一震,目光落到我明显隆起的腹部,满面涨红,双目失神,一时腿软,跌坐在旁边座位上。

  我倒了杯茶放在他身边案上,与玄清退后坐下,缓缓道:“我们避世在此,只求平静度过余生,不曾想会惊动了圣驾,不知皇上是如何得知?”
  纾润轻叹,从荷包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却是一颗夜明珠,虽然是在白天,依然闪烁着微弱的绿色光芒,珠子中间有道细线,正是我卖掉的那颗。
  我心下一凉,却不说话,只等纾润开口。
  纾润双手捏住那颗珠子用力一拧,居然拧成两半,托在掌心给我看,只见绿光消失,一对半圆珠子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泽。
  纾润苦笑道:“这颗珠子是稀世金刚原石所制,能使尸体千年不腐,面目如生,普天之下只有这么一颗,当年是朕亲手放入你口中,又看着棺椁钉上,所以当有人拿了这颗珠子来,而派人检查陵墓又没有被盗过,除了你不在那棺椁之中,还有别的解释么?” 
  我心下暗叹——倒不是因为被纾润猜到,因为这事恐怕他早晚会知道——叹这珠子原来如此珍贵,自己居然有这么走眼的时候,当初真是卖得太便宜了。
  纾润又道:“若是你还活着,只消想想这园子是你生前倾力所造,朕已经猜到几分。”我不动声色,心中有数,恐怕不是光靠猜到那么简单。
  纾润合上珠子放回荷包,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语中有愤懑之意:“你曾是当朝太后,母仪天下,有儿女绕膝,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要出此下策,躲到这荒山野岭中来过日子?”
  心中有磐石般的信念,自然不会因为他的质疑而轻易动摇。我转头看向玄清,与他温柔对视,微微一笑,轻轻道:“为他,也为我自己。”
  纾润一脸羞愤,失声叫道:“你!”停下来喘息了几声,压低了声音,从齿缝间挤出一句,“你如何对得起父皇的在天之灵?”
  我看他一眼,语气平静:“当年我入宫本就是个错误,我一生所愿,不过是找个一心人白头偕老而已。入宫之后,先帝是对我恩宠有加,只是高兴时宠,不高兴的时候便废,甚至打发我去赫赫和亲,他何曾拿我当妻妾,我又怎能当他是夫君。天家无亲情,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都象是个笑话。”
  想来纾润并不知道和亲之事,如今听说,不禁眉头微皱,面带讶异。
  我回望玄清,语气愈发温婉:“我在宫中就象一叶小舟,终日在风波里出没,随时可能倾覆,何曾有一日真正的平安喜乐。后来被废离宫,在甘露寺修行,辛苦劳作,风刀霜剑,若不是他舍身相救,我早已病死在大雪天里,那时便欠他一条命。”见玄清坦然微笑,一丝微笑也浮上我嘴角,“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之后我们相知相许,不过是水到渠成罢了。可惜天意弄人,一道宫墙再度把我们分隔。谁曾想几年后,他又在熊罴爪下救了你我性命——你当年才三岁多,大约是不记得了。之后因擅自领兵出关从赫赫手里救我回来,他被你父皇毒酒赐死,我再欠他一条命。”我凝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睛,笑意愈深,“如今,不过是用我的残生,来还他的几条命罢了。”
  纾润脸色略为缓和了一些,沉默片刻,只沉沉道:“即便如此,你也该为儿女和家族考虑。”
  我长长叹息一声,颇有些黯然:“若不是为了儿女家族,十四年前在凌云峰,我便应该与他远走高飞,绝不会让他送我回宫,尝尽别离之苦;若不是为了儿女家族,十年前在关外,我更应该随他浪迹天涯,也不会让他身中剧毒,受尽病痛折磨。那么多年,我机关算尽,忍苦含悲,总不过是为了儿女家族的好。直到尘埃落定那一日,你当了皇帝,我成了太后,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全是为了儿女家族活着。”我苦笑一下,“真正为自己而活,只有在凌云峰的那段日子,而这一生最珍贵最值得守护的东西,却早已为了我的私心、我的愚妄、我的儿女家族牺牲了。”
  四下里一片静寂,只听见我的声音轻轻响起:“我以为自己的后半生,都要在长伴孤灯、锥心痛悔中度过,总算天可怜见,他还活着,我竟然有机会再选一次。”声音虽然轻柔,口气却是坚决的,“这一次我怎么还能再犹豫呢?”
  纾润低头沉思,微微摇头:“你想跟他在一起,也不见得就没法子,何必走这样的险棋,万一被人揭发,便是欺君之罪。”
  我淡淡一笑:“我既然费尽心思这么做,自然有我的考虑。宫中的日子,总有太多的是非恩怨、身不由己,我已经厌倦了,只想过点简简单单的日子。与其身在高位为避人耳目百般遮掩,一旦泄露便遗臭万年,还可能拖累你,拖累儿女家族,倒不如这样来得干净,我也可以得偿所愿,与他长相厮守,同生共死。”
  纾润无语,良久,才低低道:“这几年您过得如何?”
  我点头,缓缓道:“很好,正是我向往的那样。在他身边的每一天,我都安宁喜乐,如在云端,即便居室衣食粗糙些,又有何妨。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所以我们并不贪心,有一天便享受一天,没了也不再有遗憾。”我与玄清会心一笑,接着道,“这些情事,原本见不得光,也很难为世人接受,皇上若是不能体谅,我们也无话可说。如今您是天子,我们是子民,您作任何决定,我们都会欣然接受,无怨无悔。”
  我暗暗吸一口气,深深望着纾润的眼睛:“是杀是留,请皇上下旨意便是。”
  纾润一愣,眼神闪烁,别过头去,只是盯着地上发怔。
  我和玄清望着他,默默无语。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他的良心,押上的是我们的性命,可是我别无选择。
  秋风带着桂花的甜香穿窗而入,我感到身上微微发冷,才发现自己已经微微汗湿了。
  纾润沉思良久,终于泪下:“儿子不会忘记自己的一切都是拜您所赐,这些年每常想起,都后悔还没来得及好好尽过孝道,您就已经不在了。如今只要您过得好,其它的再没那么重要。以后不管谁来说,儿子都只当不认识您,绝不会承认您是曾经的太后,就当这是儿子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心头一松,也流下泪来,携玄清上前跪下谢恩:“谢皇上不杀之恩。”我抬头看着他眼睛,诚恳道,“您如今长大了,家事国事都要一力担起,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帮您,只能祈祷而已,惟愿皇上勤政爱民,江山稳固,则是天下万民之福。”
  纾润拭了泪,上来扶起我们,望着我发间缓缓道:“一来儿子就看见了,没想到这支簪子,您还戴着。”我知道他说的是我头上那支“童子报平安”。
  他又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摆在书架中间的那半块玉璧上:“雪魄也在这里?她过得可好?”
  我微笑:“是,雪魄也在,她很好,我叫她过来见您。”走到窗前,却是一愣,只见园中众人都集中在院外空地上,正不声不响地站着,默默看着雁双居。我清点一番,见众人都在,并不曾少了谁,先松了一口气,待要叫雪魄进来,只听见门外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佩服!佩服!”

  我一愣,这声音耳熟得很。果见一人抬腿迈进门里,身穿亲王朝服,佩着朝珠玉带,十分尊荣庄重,俊朗成熟的面孔上带着些许孤傲之气,双目精光四射,正是玄汾。
  自打我们避居于此,玄汾从未来过,玉娆总是说他忙,我们自然了解,不想今日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一颗心忽忽悠悠,象落进水里的碟子一样慢慢沉下去,回头看向槿汐,槿汐微微点头,我方略觉安稳,这颗心总算是沉到了底。
  玄汾走进书房,向皇上行过礼,与玄清一抱拳,二人见过:“六哥!”“九弟!”
  他不顾玄清诧异的神色,并不与他多话,只转身向我道:“你宁愿拿性命冒险,也不肯告诉皇上真相么?”
  我只觉脑子里有条线在突突地跳着,似要跳断了一般,却努力作惊讶之状,回问:“什么真相?”
  玄汾击掌,少顷,门口一侍卫推了一个人进来,转身出去了。
  被推进来的人面色灰白,呆若木鸡,正是温实初。
  玄汾手指温实初:“你们看看这位温太医,长得象谁?”
  纾润本一脸迷惑,这会儿待看清了温实初,不由有些愣神。
  我平抑了语调,沉声道:“你觉得象谁?”
  玄汾上前托起温实初的下巴,叫他转向我们,看着我道:“看这鼻子和下巴,跟皇上长得一模一样,他二人分明是父子。”
  浑身血液逆流,使我四肢百骸仿佛有无数针扎一般,这样的话,他终究是说了出来。
  纾润大惊,脸上失去了血色,叫道:“胡说!”
  玄清在一旁打量着二人,也是一脸震惊的表情。
  温实初的脸色越发白了,只嗫嚅道:“不是...”
  我定一定神,冷笑一声:“我还长得象纯元皇后呢,难道便跟她是姐妹么?普天之下相象的人多的是,凭什么说他们是父子?”
  玄汾放下手,嘿嘿一笑:“难道你忘了么,他自宫的时候本王就在当场,当时的淑媛娘娘刚好走进殿来,她望着那一幕的神色,恐怕不仅仅是惊吓吧。本王当时只是略觉奇怪,后来看皇上长得越来越象他,这才回过味来。”
  我忍住身上寒毛直竖的不适感,淡淡一笑道:“九王此言差矣,若是疑人偷斧,自然越看越象。我与昭惠太后自小情同姐妹,她的事情我如何不知。她向来温和仁善,这才受了那一幕的刺激,与温兄有何相干?”
  玄汾扬起下巴,定定道:“有没有相干,验一验便知道了。”他转头看着我,眸中寒光闪烁,吐出几个冰冷的字来,“便仿效当年,滴血验亲!”
  温实初一惊,眼神涣散,只是说不出话来。
  我冷哼一声:“你想验便验,天子威严何在?”
  玄汾傲然一笑:“若当真清白,验一下又何妨。这点疑虑不除,皇上此身总不分明。当年先帝在时,予涵便曾经验过,若是先帝眼下还在,必然也会同意验的,如此也算是给先帝一个交待。”
  纾润年轻的脸庞气得通红,怒道:“呸!你怀疑朕母后的清白,还要朕跟人滴血验亲,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转头向外叫道,“来人!”
  门外一阵骚动,有人想进屋,却被拦住了,听到兵器出鞘声,旋即再无声息,想来是被人制住了。园中一圈羽林军只是默默站着,一动不动。
  果然是有备而来,看来今天他不达目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回头以眼色制止纾润再度喊出口,只微笑道:“好,便依你所言,叫你今日看个明白。”回身欲走,“待我倒碗水来。”
  玄汾干脆利落地接过话去:“不必了!水我已经带来了。”击掌两下,两名内侍走进来,一个将一只碗、一小坛水放在桌上,倒水入碗;另一个取出金针,见纾润瞪视着他,犹豫不敢上前。
  玄清面色凝重,如此情境之下,他实在不方便说什么,只是担忧地看着我们。
  我无奈,低声道:“给我。”从那人手中接过金针来,慢慢向纾润走去。
  这一幕就像一个恶梦,曾经多次在脑海中浮现过,因此我并不觉得陌生,这会子拼命压下心头忐忑,叫自己冷静,再冷静,事到临头需放胆。心里这样想着,定了定神,双手拢在袖中用力交握了一下。
  纾润望着我,抿紧了嘴唇,露出倔强的神色,我坚定地看着他,柔声道:“为了你娘的清白,你忍着点痛。”说着拉起他一只手,所幸纾润只是犹豫了一下,便任我拉起手来,只是盯着金针,唇色发白。
  我用左手三根指头虚扶纾润的食指,右手微抖,一边告诫自己稳住,一边用力扎下去。手一滑,扎在他手指肚偏下了一点,旋即捏住伤口,悬于碗上轻轻挤压,稍后,一滴血自指头流下,滴入水中。
  我将针交给温实初,触到他指尖,似死人一般冰冷。
  温实初颤抖着双手,用力扎了自己的指尖,也将一滴血滴落碗中。
  众人探头来看,只见两滴血象两颗红色的珊瑚珠,在水中慢慢沉到碗底,挨到一起去,却并不融合,缓缓地转动着。
  温实初瞳孔收缩,盯住碗底一动不动。
  玄清表情松弛下来,轻轻拍了拍温实初的肩膀。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皇上此身总算是分明了。”
  纾润脸色转红,哼了一声,抬头冷冷地看着玄汾,开口斥道:“你还有何话说?”
  玄汾盯着看了许久,脸色惊疑不定,只咬牙不语。
  我扬手将碗扫落在地,只听一下清脆的碎裂之声,转头对着纾润,正色道:“九王是皇上叔父,念在他辅佐皇上多年,劳苦功高,又是一时糊涂,纵有冒犯之罪,还望皇上略过。只是自此以后,若再有人揣测皇上身世,皇上万万不可姑息,不妨一律诛杀之,以正君臣纲常!”纾润肃容点头。

  我回头看向玄汾,见他眼神一闪,不等他再开口,只道:“我这里有个人,也想请九王验一验。”走到窗口向外点头示意。
  须臾,有个人稳稳走进来,看上去年过半百,身材魁梧,面目疏朗,唇上有撇一字胡,正是老杨。
  想来玄汾进园之后并未留意老杨,此时看清他长相,不由露出几分惊讶。
  李长和槿汐初见老杨时都曾惊讶过,自然是因为他长得象隆庆帝;我特意关照过他,叫他避开玉娆,若是被玉娆看见,定会惊讶于他长得象玄汾;而此刻玄汾的惊讶,必然是因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吧。
  我望着玄汾,缓缓道来:“隆庆十三年冬,隆庆帝在上林苑听到有人高歌采莲曲,一时情动宠幸了绣院一位织补宫女,封为更衣,此后再无宠幸记录。这位更衣原籍苏州,八个月后产下皇子,在隆庆帝驾崩前,两度受封,晋为恩嫔。”
  我又回望老杨,缓缓道:“这位是杨福明,原籍苏州,隆庆十二年初加入羽林军,驻守翔安门,驻地与绣院仅一墙之隔。” 老杨面容平静,低首望着身上所佩的鸳鸯荷包出神,荷包已经陈旧,但刺绣精妙,正是当年玄汾母妃随身那只,待我说完,他抬头深深看了玄汾一眼。
  玄汾见了,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眉目间有怒意凝聚;其他人脸上都有惊疑不定的神色。
  我伸手取下书架上的紫砂笔洗,倒了些水进去,待水面平静下来,将金针递给玄汾。
  玄汾却不来接,傲然道:“你随便扯个人出来便叫本王滴血验亲,本王若是答应,岂不叫人耻笑,我父皇母妃的颜面又何存?”
  我微微一笑,悠悠道:“若当真清白,验一下又何妨。这点疑虑不除,九王此身总不分明。予涵已经验过,皇上也已验过,若是隆庆帝眼下还在,必然也会同意验的,如此也算是给他一个交待。”
  这正是刚刚玄汾自己说过的话,他皱眉低头,无话可说,沉默一阵,虽面色不豫,到底接过了金针去。
  于是二人取血滴入钵中,只见两滴血在钵底轻触,很快互相吸附,融为一体。
  玄汾目眦欲裂,一付难以置信的表情,抬头去看老杨。老杨面有悲悯之色,静静注视着玄汾,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我盯住玄汾的脸,冷冷道:“九王不必惊讶,此事已然分明,你若是想瞒住天下人,我教你个法子——将今日在场的人全都杀了。”一屋子人闻言无不变色。
  玄汾浑身一震,眼中迸发森寒剑芒,缓缓扫视屋内众人,待看到纾润和玄清时,眼底那撮寒芒熄灭了,目光黯淡下来,面部肌肉跳动,终于露出痛苦神色,跌坐在座位上,有冷汗从额角沁出。

  我示意老杨和温实初离开。
  纾润和玄清默默无语,神色复杂地看着玄汾。
  我回身从书架上抽出一个折子,打开慢慢念起来。
  这是一道弹劾的奏折,我从列举罪状处念起。
  念到利用皇帝的宠信,贪财纳贿、结党营私、中饱私囊。“王徇利太深,结交太广,不能恪守官箴。”
  用眼角余光看去,玄汾面有忿忿不平之色,抿紧嘴唇不发一言。
  念到不感圣恩,藐视君上,无人臣礼。“虽百官跪道迎接,王不动声色,策马如故。”
  玄汾开始有些不安,低下眼去。
  念到紊乱朝政,别怀异心,拥兵自重,“一切政事先于私家议定,然后施行。”
  玄汾指尖颤抖,双目失神。
  一篇长长的檄文念下来,我声线清越,终结在“王凭借权势,无复顾忌,罔作威福,即于倾覆,古圣所戒。”
  抬头,淡然与玄汾对视,只见玄汾面如死灰,眼中露出绝望之色。
  以上罗列了十条罪状,条条都是十恶不赦的死罪,我知道,虽然不是每一条都合乎事实,但若要给玄汾坐实几条,也并非难事。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玄汾平静道:“这是多年前汝南王的罪状,我在这里给你念上一遍,是希望你以此为戒,不要重蹈他覆辙。”
  玄汾一怔,待回过神来,指尖的颤抖这才停住,眼睛重又恢复了一些生机。

  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匹青骢马疾驰而来,至院前空地被猛然勒停,前蹄奋起,长嘶一声。一名女子跳下马来,身段袅娜,姿容明丽,服色典雅,正是玉娆。
  玄汾入园不到一个时辰,玉娆来得这么快,想是她接到槿汐飞鸽传书,立即策马飞奔而来吧。
  玉娆走进屋子,与众人见过礼,走到玄汾身边,一言不发,只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按在他肩头。
  玄汾伸手去握住她手,抬头看着她,眼中露出一片莹莹生波的柔情来。
  屋子里静静的,只听见远处鸟雀在枝头喧闹。玄汾又低头凝思片刻,趋前向纾润跪下,缓缓开口:“自从先帝驾崩,臣身负辅国重任,几年来夙兴夜寐,已尽绵薄之力,幸而不辱使命,只是蒙皇上圣恩,荣宠过盛,心中实在不安。如今皇上已然大婚,又天纵英明,想来于治国安邦自有主张,无需太多掣肘,臣也想多些时间陪伴家人,因此请辞朝中与军中一切职务,交还虎符,从此当个闲散王爷,还请皇上恩准。”
  纾润沉默片刻,道:“皇叔文武全才,多年来为国事倾尽全力,劳苦功高,如今想要安享尊荣,朕也不好拦阻,只是日后若有非常之请需皇叔出力,还望皇叔不要推辞。”见玄汾点头,又道,“皇叔享亲王俸禄,爵位已无可复加,朕便另赐食邑五百户,并金缕玉衣一件,以示朕对皇叔的推崇与感念之情。”
  玄汾谢过皇恩,站起身来,对着玄清意味深长地一笑,告辞出门。门口有兵刃收回之声,玄汾带着一队亲随,与玉娆携手而去。
  几名侍卫面色煞白地奔进来,见纾润安然无恙,忙伏地请罪:“请皇上恕罪,奴才们方才为平阳王手下所制...”纾润挥挥手,几人收声退下。
  纾润长舒一口气,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坐下怔怔出神。我唤雪儿进来,与他见过,纾润高兴起来,与她闲话了一阵,这才向我们告辞而去。
  老杨改了装扮,去了脸上胡子,和老周提了包袱前来辞行。我取出几张银票交给他:“平阳王未必会就此罢休,届时若发现你不见了,也许会四处找你,你们自找个安全的地方,买些田地房屋,好好过日子吧。”待他们与园中众人依依不舍别过,我让老刘送他们到山外村间,好从那里出发。

  傍晚,与玄清携手到山上散步,并肩立在一处,望着那起伏的山峦,锦绣的丛林,长河在低处静静流淌,林间有鸟鸣声不时穿过,云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烟。
  玄清高大的身姿闲闲立在身边,仿佛一棵足以为我挡风遮雨的银杏树,使我感觉安逸欢喜。
  微微笑着,我轻声道:“景色怡人,四下幽静,夫君心里有话,不趁此时问么?”
  玄清轻轻笑起来:“嬛儿,你真是个人精。”他眼含笑意回头看我一眼,复又望着前方,“我正在想,不知道老杨他们走到哪里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一直很愉快,想到相见无日,略有些伤感。你当年将他们收入园子,已经存心要叫他来冒充玄汾生父么?”
  我嫣然一笑:“果然瞒不过你去。当年看到老杨,又有后来的际遇,才想到备下这步棋,心里只盼着用不上才好,不料这一天还是来了。你是如何猜到的?”
  玄清微微一哂:“老杨和他兄弟,应当有多年的断袖之谊,我怎会看不出来?想必他当年不会与宫女有什么瓜葛,只是不知那两滴血是如何融到一起去的?”
  我淡淡道:“那只笔洗定期浸泡在浓矾水中,早已渗透白矾,能使任何人的血液相融。老杨当时神色真切,叫此事越发看着象真的一般,虽然我曾关照他将玄汾视作自己的孩子,却也没料到他会演得这么好。”
  玄清语气平静:“你既然不放心玄汾,为何当年要将纾润托付给他?既然托付给他,为何又要留这一着棋来对付他?”
  我轻轻叹口气,缓缓道:“当年没有人比玄汾更合适,他能文能武,为出身所限,最恨被人轻视,因此满怀壮志,只想忠君报国,纾润交给他,他必会全力辅佐和守护。只是我当初为日后设想,却发现不容乐观。权势富贵就象是滚热碱水,任你再是干硬的性子,在里头浸淫久了,也会泡发起来,膨胀许多倍。玄汾本性不错,能力也强,只是性子孤介,行事奋勇却不够圆滑,一旦功高盖主,也许会忘乎所以,若是再有些由头,难免会生出藐视君上之意,但只要还不到心怀不轨的地步,若能及时回头,仍然是不可多得的辅国重臣。我想来想去,要保全众人,又要让他永远绝了此类念头,只有用这样的法子,只是毒了些,希望九泉之下的恭慈贤太妃能原谅我的冒犯。”
  玄清也轻叹一声,又问:“这障眼法或许能遮掩一时的耳目,却终究有些经不得推敲,你不怕玄汾回过神来追问么?”
  我只付诸一笑:“老杨已经走了,名字、籍贯在官方名册中经小允子改过,都是假的,又去了胡子,相貌也已改观,眼下谁都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玄汾若想追查,人海茫茫,怕是不易查到了,此事再无对证。”
  玄清点一点头,沉默片刻,淡淡问道:“纾润,是温兄的孩子吧?”
  我轻轻回道:“是!”温实初今日的表现,陌生人也许会当作是强权面前的紧张拘谨,熟悉他的人自然能看出端倪,时至今日,我也不必再隐瞒了。
  玄清有些迟疑:“验血那一节...”
  我微微一笑:“那是我的血。”
  玄清摇头苦笑:“今日这出戏,看来全出自你精心策划,叫我们蒙在鼓里,只看着你一人表演。”
  我手上微微用力紧一紧他的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用这样的手段,只是自打纾润即位,前因早已种下,后悔已然来不及,若是我不留一手防着这后果,只怕很多人会因此丢了性命。”我想到山下那对夫妻,若是我什么也不做,也许会有人替我来做,只是不知道会如何收场了,权力的争斗必然是你死我活的。心下黯然,轻轻叹息一声,“只希望你不要怪我,毕竟你父亲的江山,被交到了他人的手上。”
  沉默片刻,玄清的口气依旧云淡风轻:“皇权和宗族,原本就不在我心上,只要这天下太平,百姓无事,谁做皇帝都是一样。这一次虽然你手段并不光明正大,可费尽心思,只为保全众人,我又怎会怪你?”
  虽然知道他性子宽厚,但面对此等大事,连一句重话也不曾说我,叫我心头一热。我温柔回望他一眼,轻轻靠在他肩头,笑道:“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在你的大智大勇面前,我这点小聪明,已经耍到头了,以后再不必用上,今后若是再遇着什么事,只能仰仗夫君的保护了。”
  玄清一声轻笑:“这会儿才想起我来?我看你机变百出,天塌下来也有办法顶回去,只要你在身边,我倒是感觉安心得很。”
  夫妇二人相对而笑,笑声飞至林梢,与树叶的沙沙声混作一处。

  看罢风景,二人正待转身回去。我刚刚举步,踢到脚边一块石头,差点被绊倒,所幸玄清有力的手支撑着我,耳畔传来他关切的声音:“当心!”
  我站稳身子,感觉腹中如有羽毛在拂拭,叫人心里痒痒的,忽然间一股力量向外撑出,使肚子某处鼓了一下。
  我喜道:“清!动了!你的孩子在动,快来摸一摸!”
  玄清满脸惊喜,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伸手贴上来,我将他宽大的手掌按在那处地方,两人静静等着,不一会儿,又是一下,腹中孩子仿佛有感应一般,正好顶在父亲的手心。
  玄清禁不住轻呼一声,眼睛弯弯,笑容舒展,喜悦的表情如同此刻从云开处透出的明媚阳光,照亮了山川树木,万物都闪着耀眼的光泽,仿佛内在自有光彩与灵魂一般。
  他站起身来,揽我入怀,声音中有一丝哽咽:“嬛儿。”
  我沉静地笑着,靠在他胸口,心中无比安乐。
  良久,缓缓道:“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润儿和涵儿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后来,润儿的孩子没有孩子了,涵儿的孩子,咱们的曾孙被迎入宫中成为新帝。”
  玄清在我额头印下一吻,轻轻抚摸我头发,恬淡道:“孩子们自有他们的人生,咱们只管延续自己的故事吧。”
  二人相视一笑,十指紧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俪影成双,于青山绿水间,携手缓缓归去。

  山下长河中,艄公放开喉咙,歌声苍凉,遥遥直上云间: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人世无常,及时行乐,古今万事,如水东流。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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