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清天——第三十三章 良药
(2014-03-19 09:40:12)次日下午,又与玄清在书房里消磨时光。两人取出尘封已久的长相思和长相守,琴笛合奏了一曲《长相思》,因着心意相通,安逸从容,琴声与笛声如藤树缠绕,相携相和,情致韵味比以往更胜了几分,一曲奏罢,两人相视一笑,心头都舒畅无比。
如此合奏了几曲,玄清放下笛子,示意需歇一歇气。我意犹未尽,轻舒素手,泠泠地拨动琴弦,又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琴声时而如幽泉叮咚作响,时而如江潮汹涌跌宕,一曲终了,我胸中如落潮后的江面一般宽阔平缓,含笑向玄清望去。
却见玄清举目望着窗外竹影,一脸的黯然神伤。
琴弦上的尾音在空中颤颤地滑出去,悠悠地消散干净,四周归于静寂。他回过神来,见我略带诧异地看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笑了一下,低低念着曲中词句:“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他抬眼看我,眼中有难以言传的复杂情绪,“这首曲子,静娴在去世的前两日奏箜篌与我听过。”
我心里一紧,一股酸辣的滋味如钱塘潮水般奔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平静的江面,我低下眼眸望着琴弦,一时也无语了。两人默默相对,屋内空气便有些迟滞。
想起当年在桐花台,他手持那杯鸩酒,最后耿耿于怀的,除了与我之间的错过,便是对那两位侧妃的辜负了。想来如今与我花好月圆,只是依然愧对玉隐和静娴吧,我又想起上次“环碧堂”的那一幕。
我定一定神,将心里的酸意按捺下去,只因我心下明白,玄清念着她们,并非是余情未了,而是出于悲悯和愧疚。他是那样温润仁厚的男子,始终坚持“闲谈莫论人非,静坐常思己过”,竟将那两位侧妃悲剧的因由统统归结在自身,这是他的可贵;然而这样困顿于负疚之中不能自拔,也是他的可悲。可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常常为此而备受折磨?良心若不安宁,幸福就象是在沙地上建屋,终归是不够踏实的。
我站起身来,浅浅一笑,走过去为他的茶盏续了些热茶水,轻轻道:“上次听你说起这样的伤心话,还是在桐花台,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你还是不能放下么?”
玄清眉头缠着一缕萦绕不去的阴郁,轻叹一声:“若是寻常的事情,也就放下了,毕竟是两条鲜活的性命,却都因为我而葬送了,庄子说,‘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也不‘宁其死而留骨为贵’。我也是一样的想法,不管怎样,我都宁愿她们活着。”
我走到他身旁,轻轻为他揉捏着肩膀,淡淡问道:“当初这两位侧妃嫁给你,可是你能拒绝的?”
玄清苦笑:“若是能拒绝,我又怎会娶她们,白白耽误她们的终身。”
我又问:“当年她们死去,可是你能预知和阻止的?”
玄清沉思片刻,摇一摇头:“我无法预知,更无法阻止。”
我微微一哂:“如此便是了,既然都是无可奈何之事,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我抬起头望着窗外,声线清越:“设想若是她们还在,依然一左一右陪伴在你身边,要么我碍于她们两个,与你咫尺天涯,各自抱憾终身;要么我不管不顾,与你琴瑟相和,留她俩做一辈子的伤心人;你要怎么选?”
玄清不觉皱眉,只伸过手来,将我一只手紧紧握住。
我口气依然舒缓:“即便大家能归在一处过活,你一妻二妾,终日里见我们三个暗中眼刀眉剑,可有谁会过得开心么?万一我们争斗起来,伤了哪个,你又该如何自处?”
玄清怔怔出神,不自觉地以手抚额,烦恼暗生。
我停了会儿,轻轻叹息一声,幽幽道:“能做到象乌龟那样,虽然身在烂泥之中,却不以为苦,依旧悠然曳尾,恐怕已经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若是她们活着,只是在尘世中痛苦挣扎,饱受折磨,又有何趣味。生死天命,轮回变化,如同四季更替一般自然,所以庄子虽然说过宁愿其活在泥中也不愿其死的话,可在自己妻子死后他却鼓盆而歌,宁愿顺应天意,而不愿悲伤哭泣而使她的灵魂不宁,难道你不该学着他的样子吗?”
玄清凝神想了片刻,一笑如同云开雾散,脸上只见晴空万里:“谢娘子开导。”
我微微一笑,言尽于此。
玄清握着我手,微笑着凝眸看我,眼中无限眷恋。
正在这时,忽然从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施施然蹩了进来。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穿一身菱红锦袄,双鬏上饰着明珠,苹果般圆嘟嘟的脸蛋,桃花般白里透红的皮肤,黑葡萄般的眼睛,边摇摇摆摆走进来,边左右打量着屋子,神情好似上邻居家串门那样稀松平常,忽然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睛一亮,叫了一声:“母后!”加快了脚步走过来。
这位,自然是雪魄了。
我眉花眼笑地应了一声,瞥了一眼玄清。
玄清口唇微张,眼中泛起异彩,呆呆望着雪魄,正是我想见到的那种惊喜模样。他大约以为我只能将孩子们都留在宫中,怕引起我伤心,一直就没敢提起过他们,我也就没告诉他我还给他留了一个。
待雪魄走近来,我蹲下身子笑对着她。雪魄两眼乌溜溜地看了我一会儿,小手摸上我的脸:“母后,你的病好了?”
我微微颔首:“是啊,刚刚好些。母后搬来这地方养病,也只有在这儿母后的身体才能养好,你以后就留在这儿陪着母后,好不好?”
雪魄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我又微笑,柔声道:“既然到了这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以后不要再叫我母后了,要叫我‘娘’。”
雪魄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地跟着念了一声“娘~”,痴痴笑起来,大约觉着好玩。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身边这个陌生人,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他是谁呀?”
玄清也走过来蹲下,眼睛闪亮,笑眯眯地盯着雪魄,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求助地看看我。
我依然笑得波澜不惊:“他是你爹,你给他请个安吧。”
雪魄眼中略有些疑惑,却大大方方施了一礼,口中道:“芊羽给爹请安。”——可怜这孩子,从来只知有父皇,并不清楚爹的意思。
玄清脸上的笑容如同被风吹过一般起了涟漪,他伸展双臂环住她小小的身子,仿佛抱着稀世珍宝一般,喉头哽咽,琥珀色的眼眸仿佛融化成一汪桃花潭水。
雪魄不解地端详着他的脸,抬头跟我说:“这个爹有点瘦!”
我含泪笑出声来。
雪魄由着玄清抱了会儿,大约略觉不自在,叫起口渴来,挣脱他怀抱,自去书案前喝茶去了,玄清微笑着站起身,目光只是粘在她身上。
我见她胸前衣服有凸痕,似乎怀中有硬物,好奇地伸出手指轻按:“这是什么?”
雪魄低头去看,才想起来:“哦,是皇哥哥送我的石头,他说将来要凭这个跟我相认。”说着自怀中取出半块玉璧,交到我手里。
这是块半圆的青白玉璧,带着些许沁色,直径约有碗口大,璧两面皆饰整齐精美的旋状谷纹,中间半圆璧孔内是半只镂雕的不明神兽,虽只见下半身和半条尾巴,但雕工精致,肌肉圆浑隆起,线条流畅优美。
我一愣,这器物似曾相识啊。
玄清注目片刻,眉毛一扬:“这不是那块玉镂雕璃龙璧嘛,战国时期的名器,当年皇兄的爱物,一直当宝贝一样摆在御书房的架子上,如何剖成两半了?”
我苦笑道:“如今变成璃龙合璧了,到底是小孩子家,不知惜物。”
雪魄年幼无知,把东西交予我,只管满不在乎地喝茶,我摇头叹息着收起来。
与玄清携了雪魄出门去,见哥哥正和温实初站在门口空地上赏景交谈,雪魄的乳母韩娘和玢儿在一旁说话,忙走过去与他们相见。
玄清自和哥哥相熟,与他寒暄起来。我向韩娘问了些别后状况,让玢儿带她去汇芳馆歇下。
我领着雪魄走过去,笑向哥哥道:“哥哥,爹娘可安好么?”
哥哥温和一笑:“他们都好,只是惦记着你,叫我先过来看看,他们过段日子再来看你。”停了停又补充道:“按照你的意思,府里刚刚收养了个四五岁的孩子,他们这会儿也不得空。”
雪魄既送到这里来了,甄府里头自然需要有个孩子来掩人耳目,我只希望此举给爹娘带来的不仅是麻烦,也能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些乐趣。
我含笑点头,又问:“上山可顺利么?”
哥哥微笑道:“有你给的腰牌,山门的守卫并不多问。”
我绽开舒心的笑容:“哥哥既然来了,不如在此盘桓几日吧,也好跟实初哥哥和清叙叙旧。”
哥哥望着我的眼神中满是熟悉的关怀:“我便在此歇一晚上,看看你这里的情形,明日回去也好向爷娘禀告。左右这里出入也方便,以后我自会常来,与温兄和妹夫叙旧。”
听到“妹夫”这个词,玄清的神情露出一丝赧色,眼睛含笑与我对视一眼,随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入夜,安澜亭灯火通明,陈叔少不得做了几个好菜招待客人,三个男人把酒言欢,笑声朗朗,我带着玢儿、韩娘和雪魄作陪,用了些饭菜,略坐了坐便告辞出来了,随他们继续喝酒谈笑去。
我待要送雪魄去韩娘的住处,雪魄却抱着我胳膊不肯松手:“我不要去别处,我要跟母后住在一起。”
我轻轻纠正她:“是跟‘娘’住在一起。”
雪魄只当我已经答应了,喜道:“好!跟娘住在一起!”
我看着她欢喜的样子,心中柔软,便带她一起回了屋,只叫韩娘和玢儿收拾了雪魄的东西,送来雁双居北面的卧室安置了,让她们自去歇息。
韩娘后来觉着一人住汇芳馆心有不安,于是搬到竹逸山房和玢儿同住去了。
待玄清带着点酒气回来的时候,雪魄已经睡着了,桌上一灯如豆,照着她熟睡的容颜,仿佛是十五的满月一般皎洁甜美。我与玄清并肩站在雪魄床前,痴痴地看了许久,玄清紧紧搂着我肩膀,轻声道:“嬛儿,谢谢你,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我想不到自己还能有这样的福气。”
我无声地笑了,也轻轻道:“你给她取个小名吧,叫着亲切些。”
玄清想了想:“不论叫雪儿或者羽儿都好,只是看她如此玉雪可爱,不如就叫雪儿吧。”
次日下午,待送走了哥哥,我戴上面纱,与玄清携上雪儿,去安栖观看望老太妃。
老太妃见到我们来,高兴得什么似的,笑得满脸的细纹如菊花般盛开,只一味道:“好!好!总算一起来了!”待我们拜过她,忙叫积云姑姑去做甜汤,自己拉着雪儿,问东问西,左右看不够。
如今时间充裕,我们便和老太妃慢慢闲话着家常,含笑看着她逗弄孙女,安然享受这天伦之乐。
待甜汤上来,雪儿自去茶几边坐着,说要自己吃,只见她守着碗,舀了勺热气腾腾的甜汤,几次想下嘴都没能得逞,只好把勺子又搁回碗里,跟老太妃说:“这汤热得有些高了...”
我微笑,她这话说得古怪,必然是一时忘了还有“烫”字吧。
又听她接着道:“等它矮了再吃。”
一屋子人笑成一团。
因着雪儿的到来,园子里平添了许多生趣,她既生得美,又毫不怯生,加上率真精怪的性子,一下子俘获了所有人的心,每个人看着她的眼神,无不是欢喜而宠溺的。
李长每次进城去,都不忘给她带些东西,不是玩的,就是吃的;槿汐则给她打个缨络啦,做个荷包啦;温实初喜欢傍晚带她去山里散步,玢儿也随着去照应,回来的时候她总是手拈着各色花叶;陈叔当然是给她做各种好吃的,核桃粘、栗子糕、糖霜玉蜂儿...有次连麦芽糖都巴巴地做了来;阿晋则时不时找块好布料,着清凉台的人做了新衣服新鞋子来;采蓝给她绣帕子;老刘教她招鸟喂鸟;老杨带她去菜地拔萝卜、摘瓜果...
最疼爱她的人,自然还是玄清。
他完完整整属于我的日子,只有我刚刚入园那一两天,自打雪儿来了以后,他至少有一半已经分身成为她的陪伴、夫子、贴身侍从,放了那么多心思在她身上,很快便摸清了雪儿的性子,比谁都明了她的喜怒哀乐;雪儿也喜欢他,很快就跟他混熟了,越来越信任和依恋他,两人亲近的样子比起我来不差分毫。
我该感到惊喜还是失落呢?都有一点吧,但那些都不要紧。每次看着他牵着雪儿的小手微笑着缓步而行,或者跟雪儿说话的时候,不是蹲在她面前温柔地看着她眼睛,就是弯下高高的个子把耳朵凑到她面前,我就没来由地觉着一颗心软得象要化开。
我早已经猜到,雪儿会是一剂良药,正好安抚他历尽沧桑与孤苦的心。
日子渐渐有了规律。
每天早上吃过早饭,玄清带着雪儿出门活动,我便在炉子上炖些滋补汤羹,顺便收拾一下屋子,玢儿自会过来帮忙洗晒;待他们回来,喝过汤羹,玄清去书房教雪儿学几个字,或者背一首诗,我在一旁看书或者做点针线活。
中午在安澜亭的饭桌上听阿晋李长讲讲市井传闻,听老杨老刘他们聊聊农事节气,跟大家闲话打趣,有时候槿汐也私下里传递来一些宫中的消息,因此耳目并不闭塞。
午睡小半个时辰后,下午玄清自在书房看书或画画;若是天气好,便由韩娘带着雪儿找众人玩去,我留下陪他,天气不好我便自带着雪儿在家中玩耍;待喝过茶吃过点心,晴天便出门走走,阴雨天也可弹琴下棋或找些其它消遣。
晚上喝粥洗澡聊聊天,将雪儿送上床,玄清给她讲个故事,待她睡着,与我早早歇息。
来往的只有至亲。哥哥不时来青玉轩小住两天,跟温实初和玄清喝酒聊天钓鱼下棋,自有他们的乐趣;父母偶尔过来,终究放不下府里的事情,不久便匆匆回去了;玉娆也带着两个孩子来过,予澈只有六岁,还不懂什么,玄清只是为他夹些菜,默默看着他吃,待他们走了,总有片刻闷闷的,我叫雪儿去找他打打岔,他便很快如常了。
转眼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南山雪尽,东风送暖,按风俗要打扫房屋、吃油炸年糕、换下厚重冬装,园子里众人自然都忙忙碌碌的。
玉娆差人送来不少各地进贡的果品,我散于众人,只留了几样拿回屋里来,其中有一样是曹州柿饼,又名耿饼,肉质细软,橙黄透明,霜厚无核,甘甜香糯,是柿饼中的上品,雪儿和玄清一人吃了一只,赞不绝口。
我笑道:“雪儿爱吃可再吃两只。”又转向玄清,故意放下脸来,“你却不可再吃了。”这东西终究寒凉,我担心玄清的脾胃承受不住。
玄清与雪儿对视一眼,向她做了个告苦的鬼脸。
雪儿拈了两只柿饼给我看,我点头应了。一转眼,瞥见她若无其事地溜跶到玄清身边,袖子遮着手微微一动,玄清露出些惊讶的神色,雪儿笑嘻嘻地向他吐吐舌头,自吃着柿饼蹦蹦跳跳去外面玩了。
玄清举起手给我看,手里有只柿饼,正是刚刚雪儿悄悄塞给他的。他看着柿饼,眼睛有些湿润,轻轻叹息一声,缓缓道:“当年予澈出生的时候,我心里的惶惑失落远比喜悦来得多,待静娴一死,更是郁郁不可终日;后来我离京出关去追你,予澈还在襁褓之中,两年之后才匆匆见了他一面,随后便去了桐花台...因此我始终不知道做一个父亲真正的滋味——直到今天。”他抬眼看着我,眼底虽然还湿着,笑容却渐渐明朗,仿佛冬日暖阳一般光华灿烂,“原来那滋味,就象这柿饼一样,又糯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