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清天——第二十五章 心动
(2014-03-10 09:16:53)走出小院,依然是那条小溪;一座平平的极宽的青石板短桥,原来是青石板路到这里与溪流有一小段重叠;过桥是片平整的空地;再往前,左首是荷塘,右首是树林。
沿着小溪再往东边走一点,贴着雁双居的耳房外有一口青石垒就的蓄水井,井上有桔槔轱辘之类;小溪流到这里,经过小石子和细沙过滤,化为涓涓细流漫入井中;井栏另一侧有个对应的缺口,复出一条小溪,将溢出的泉水引往南边的荷塘。
荷塘有十几亩的面积,是近似水滴的形状,北圆而南窄,垒石为堤,沿岸遍植杨柳。莲藕新种,水面上自然还没有荷叶,只有两对鸳鸯在其中游弋。
北面临水有座亭子,红柱碧瓦白石栏杆。众人进了亭子,依栏而坐,观赏水中的游鱼。池水澄澈幽深,有不少鱼儿悠然游弋其中,既有供观赏的锦鲤,也有可供食用的鲢、鳊、青、鲫等。
站在亭中向南望,半截青山倒映在水中;左边是青石板路,路外沿着游廊有几片花圃,种着西府海棠、棠棣、迎春、栀子、玉兰、茉莉、菊、桂等四时花卉,中间夹有两处房舍;右边岸上有两架秋千,原木清漆,古朴有趣;再往前是一座水榭,后面是一大片果林。
玄清极目远望,舒心一笑:“这亭子位置奇佳,夏日望荷,秋夜赏月,把酒临风,何等自在。”遂起名:“醉莲亭”,又取一联:“池中风荷舞,汀上流霜飞。”
我却不依:“这名字和楹联取得如此简便,只怕太过便宜你了,罚你把池子名字也取了。”
玄清含笑的目光如同羽毛一样在我脸上扫过,不争也不恼,只是望着青碧明净的池水,稍作一想,便展眉微笑道:“一汪清泉洗浊世,半捧水月映丹心。便唤作‘洗心池’吧。”
醉莲亭左手不远处的房舍与青玉轩对称,内设相同,也是客房,两旁是花圃,面对荷塘和醉莲亭。我便懒怠领众人走过去了,只隔空望着,取其名为“汇芳馆”,并一联“花明留客处,荷净纳凉时。”
出了醉莲亭,右边有条卵石小道通往水榭。走到跟前,见它卷棚歇山顶,四面游廊,半出水上,三面皆是长窗,临水那面全是雕镂槅子门。水榭外有一道九曲桥通向池中,尽头系着小小一叶蚱蜢舟。
走进里面,正屋三间,甚是宽敞,配有一面大圆桌并许多圆凳,可用作聚餐饮宴之所。众人将门窗全开,四面赏景。
原来这水榭正好坐落于园子的中央,北面雁双居,南面小松坡,东面是洗心池,西面是果林。果林里有各种果树,如枣、柿、桃、李、桔、梨、石榴、苹果、樱桃、枇杷等,虽在隆冬,一些常绿的果树依然精神抖擞。
玄清含笑四下望了一番,从容道:“此亭压水而建,池中水波不兴,便叫做‘安澜亭’吧。”又取一联:“松窗翠绕凌云久,荷池香清得月多。”
出了安澜亭,沿着池边卵石小道继续往南走,离小松坡越来越近,遮眼的树木让开,方露出坡底山石中一洞穴来,众人惊喜不已。
我笑说:“这洞穴的外面原只有一条缝,被工匠发现后凿开才得了这么一间。”
走近看,外面的山壁上爬着些藤萝,洞口凿得有两扇门那么宽;进入洞内,只有一间斗室大小,地面整平过,右侧安了一张石桌和四个石凳,左侧上方的洞壁上垂下一支石笋,清水自上面缓缓滴下,落在下方一天然小水池中,轻微叮咚作响;水池不过几尺见方,水深只有几寸,不溢不流。
从洞中望着外面的树木泉池,蓝天白云,我点头赞道:“这地方幽静别致,冬暖夏凉,是喝茶下棋、闲坐看云的绝佳处,便叫做幽云洞吧。”
从幽云洞中出来折向东北,绕过洗心池南角,重又回到青石板路上去,走到洗心池中点的那处房舍,它的位置和悦性斋相对,外观与内设并无特别之处,只是景致别样,站在房中向外望,正对一池碧水。
玄清笑道:“如此境地,只能以水为题了,可唤做‘环碧堂’。”说完自己也是一愣,随即容色微微一黯。
我与他对视一眼,心下自然明镜一般,“环碧”,听起来多象浣碧,必然是勾起他难解的心事了,只是不便多说什么,故而微笑不语。
玄清一笑中有难掩的苦涩,又略作沉吟:“这个名字不太妥当,我重拟一个,便叫做‘镜波堂’吧。”又取一联:“鸳戏莲下叶,鱼游水底天。”
我回头笑道:“此处可供阿晋夫妇居住。”
阿晋一听,惊喜之色只微微露出一分,却挑起眉毛问:“真的么?这么好的地方,当真给我们住?”
我含笑嗔他一眼:“旁人住得,你们为何住不得?”
阿晋这才和采蓝上一旁高兴去了,自去屋子的门窗家具上到处摸了一遍。
众人又沿着青石板路回头往南走,只见前头一座小竹桥,桥下是从荷塘引出来的一道沟渠,池中多余的水便沿着这里蜿蜒流出墙外去了。
过了竹桥,又是一处房舍,与紫东阁对称。屋畔种满山茶,正当绿叶红花,里面跟镜波堂相似,只是中堂两侧各是一间卧室。
站在屋前向外望,左边是小松坡,右边可见荷塘、水榭和小舟,从竹桥传来细细的流水声,颇为清幽。
我想一想:“不如叫‘竹逸山房’吧。”又取一联:“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
回头向玢儿笑道:“你住这边可好?”
玢儿自是欢喜不提。
至此已经回到小松坡的东侧,园子似乎游完了。
我只抿嘴笑着,引众人往园子角落的围墙走去,原来竹林掩映中另有一角门。
开门一看,别有天地。
站在门口空地上放眼望去,只见眼前的山势略微向下倾斜,围墙圈起一大片向阳坡地,一边坡地上辟出几块菜地,大约两亩左右,种着些青菜果蔬,上方有一口石砌的蓄水池;另一边的坡地上是一大片竹林,用一人高的青篱围起,除了外开一扇篱笆门,侧面还有一条篱笆围起的通道,通向几间茅舍;菜地和竹林茅舍周围种着些桑榆槐槿之类。
众人一时新奇,都在后头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玄清颇感意外,赞叹道:“想不到这里另有一番光景,竟是一派农家气象。”顿了顿,又问道,“我知道那块地自然是种菜的,却不知道这茅舍作何用?”
我微微一哂:“想必用处可以很多,譬如养鸡、鸭、鹅、兔、羊之类,或者搁农具、堆柴草。白天鸡在竹林里刨食,晚上赶回茅舍去。”
玄清又问:“这蓄水池的水又从何处来?”
我解释道:“便是那股泉水了,它从前院进园,流经松韵桥、紫东阁、悦性斋、青玉轩,流入雁双居浴室外的井中,又引出到洗心池,洗心池富裕的水便沿着沟渠流到这蓄水池中,溢出的水再流经菜地,顺着山势流到围墙外去。”
玄清轻轻颔首:“甚妙。看来你很是动了一番脑筋,是打算将这里建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王国么?”
我大笑:“只可惜咱们这群人中没有农夫,不然再开垦几亩地种粮,或许真能自给自足也未可知。”
玄清望着田舍阡陌,嘴角是满足的微笑,恬然道:“已经很好。嬛儿,这园子费了你多少心思,构建得如此宁静美好,直勾起人的归隐之意,我很喜欢。”
我侧头微笑看着他,语不传六耳,轻轻道:“那么,就在这里,与我做一对不问世事的布衣夫妻,可好?”
玄清的神色有瞬间的一动,眼中露出一丝渴望,旋即平静下来,依然淡淡的,只是回头含笑望着我,目光清朗如水,悄声道:“傻丫头,咱们不是商量过了么?如今这样已经很好,我是不会放你去涉险的。”
他语气中的无限怜爱之意,让我心头顿时一暖。我再不多说,只是微笑如花,眼见他方才已经心动,想来总有一日我能说服他,何必急于一时。
阿晋在身后叫起来:“这地方倒象我小时候住的村子,爷给取个名字吧。”
玄清回过头去望着竹篱茅舍,笑道:“想来以后若是养了鸡鸭,竹林里一定很热闹,这里就叫‘竹喧村’吧。”
我站在坡上与玄清并肩欣赏了一番景致,又引众人从另一个角门出去,出来一看,原来那出口就在前院净房和马房之间。
走到前院中央,望着通往园子的中门,我对玄清说:“这园子还没有名字,还是由你来取吧。”
玄清目光深邃,定定望了园门片刻,徐徐道:“三生情缘,还如一梦,便叫它‘三生园’。”
不意他竟起这样的名字,我想到几次与他生离死别,只为圆这一个梦,心下也涌起多少感慨,于是微微颔首,与他相视会心一笑。
众人在院中兴奋地谈笑了一阵,看看日色近午,便准备回去了。
我回头关照李长:“我带人先行一步,你们待山下人马撤走再回去,路上小心些。”李长自应了。
临走,我又想起什么,凑近玄清悄声道:“今年除夕我不能陪你过了...”
话未说完,玄清已微笑起来,眼中的暖意似乎能融尽千年冰雪,只看着我淡淡道:“这又何妨,只要我们心在一处。”
我释然一笑,深深看了他一眼,与众人道别而去。
回到宫中,写了题词楹联和定制物品的单子,叫来小允子,吩咐他着人将今日所拟的名字楹联都提上,再给各处房舍添加帐幔帘子、器皿陈设、枕席床褥,再照单子定制些东西送过去,并犒赏工匠。
小允子拿着单子参详了一番,回说半个月之内当可办妥,得令去了。
我方在榻上歇下,让品儿给我揉着走酸了的有老伤的膝盖,几位太妃一起来了。
我懒怠起身,跟她们打了招呼,请她们坐下,让绣儿上茶。
我笑眯眯道:“看你们几个一脸心事,找我何事啊?”
欣恭太妃一向口快,马上开口笑道:“瞧太后这几日忙得很,都是为了过年的这摊子事吧?”
我把品儿揉歪了地方的手拨回去,随口应道:“可不是。这几个月前朝清贪有功,如今国库里是前所未有的充实,加上今年因着先帝和老太妃的丧事,中秋和初雪的家宴都没仔细办,过年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
欣恭跟其他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叹了口气:“咱们是可以热热闹闹过年了,还有那么多人家的老少爷们蹲着大狱,愁得全家不知道怎么过才好。”
我醒悟过来:“怎么,你们竟是联合了来替人说情的?”
见几个人都低头默不作声,我笑了一下:“贵太妃自然是为魏老尚书来的了,你们几个也是?”
欣恭摇摇头:“此次落马的人这样多,谁家还没个三亲四戚的。”见我露出为难的神色,又笑道:“我们也知道让太后为难了,不过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总想着能得太后一句话也好,待转告了亲戚,让他们心里也有个数,总比一直悬着心四处抓挠要好。”
我低头想了一阵,抬头先看了看悠闲坐在一旁的贵太妃,转头向欣恭太妃道:“咱们几个都是老姐妹了,能帮得上的我自然会帮,只是这年节里头没处活动,待开春之后,最晚三月之前,定会给你们一个结果。”
欣恭喜出望外,笑说:“如此再好不过,我就说太后仁善,必然不会坐视不管的。”几个人脸色都活泛了,开始说说笑笑起来。
我低头浅笑,叹一口气:“不过是年纪越大,越发晓得些人情世故。想来做人这般不易,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见几个人都点头,又笑道:“这个除夕咱们是能热热闹闹的过了,年初一可就冷清了,如今皇帝连一个后妃也没有,还有谁来给咱们拜年呢。我琢磨着,不如将初一的合宫朝见改成御苑骑射比赛,设些彩头,叫文武百官家的那些个毛孩子们都过来玩上半天,一来给咱们添点喜气,二来也安一安文武百官的心——都悬着心过了半年了,不妨趁过年来个君臣同乐,一团和气吧。”
几个人都称主意好,我便笑着下懿旨,自有人去传旨和安排了。
几位太妃坐了一回,喝了些茶,也就去了。
颐宁宫里清净下来,我把品儿也打发出去,想一个人安静坐会儿。
天色向晚,宫墙上露出天边一带灰色的云层,血红的斜阳正一点一点地凑近去,忽然象被云层附住,底下那层圆弧便失了色,仿佛被吸去了血,只剩一抹浅淡的死灰,连带着上面一层的血色也黯淡下来,如此一层一层地,半个太阳渐渐销蚀成灰,没入云中去了。
我正看得出神,槿汐走过来,我以为是来问我要不要传膳,谁知她俯首过来低声道:“太后,有个事儿奴婢还没得空禀告您。上次您让打发回家的那个小史子,昨儿又回来了。”
我一轩眉,讶异道:“他回来干什么?”
槿汐垂着眼,依然低低地:“小史子本已经到家了,结果回家一看,老娘没了。原来自他被打出宫之后,梁多瑞以为他死了,着人给他老娘报了信,送了两匹红绫给她,算是做个了结。”
我微微蹙眉:“梁多瑞能有这般好心?”
槿汐叹道:“哪儿啊。原来这小史子是被梁多瑞胁迫了顶罪的,当时说好给他老娘五百两,小史子也没别的法子,想想老娘也算有了着落,只好认命。谁知后面来这么一出,他老娘也不知道这中间的曲折,只当儿子没了,后头也没指望了,当夜就用那红绫悬梁自尽了。”说着眼眶有些发红。
我气得把桌上几样银器用力扫到地下去,一阵当啷乱响:“没人气的畜生!”
槿汐躬一躬身,越发小心地说:“所以小史子回来了,跟李长说要报仇,愿意出首告发梁多瑞。您看这事儿怎么处置?”
我冷哼一声,略一思量,叹息道:“这好的孬的,都得过年。他一个倒了不要紧,估计拉拉扯扯能带出一长串,且得审上几天,别为了这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搅得合宫过不安生。待过了这年关我再整治他,叫小史子先休养几日再说,少不得请你和李长先拿言语安抚着。”
槿汐应了,又问了我的意思,叫小允子传膳去了。
我回头看向窗外,夕阳已被乌云吞噬殆尽,黑夜正轻舒广袖,姗姗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