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清天——第十五章 起色
(2014-02-28 08:57:16)上午我自然人困马乏,人在凤座上坐着,身子却象在云里飘,偏偏事情源源不断地来,比平日还格外多些。
日出不久,卫临忽然来了。我以为是来请平安脉,谁知他进屋就跪下来,流泪说家中老父忽然过世,今日当赶回祖籍,自此丁忧去职一年,无法伺候左右了。
我听了也是心惊,忙安慰一番,赐了些物件银钱给他父亲丧礼之用。
卫临感激之余,说起替代的御医人选:“微臣觉着诸葛太医厚朴稳重,虽然口拙些,人品和医术在太医院都是首屈一指,微臣走后,不如就让诸葛太医代替微臣照料太后贵体,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我听到诸葛太医的名字,立即想起顺陈老太妃之事,已经给他治了个把月了,也不见老太妃有起色,心下微感犹豫,略作沉吟,便笑道:“诸葛太医哀家素未见过,太医院这几年人手换得太快,哀家多半不认得了,倒是听说照料贵太妃的郑太医医术还不错,不如就先用郑太医试试吧。”
卫临听了,倒也没什么异议,只说:“郑太医家学渊源,医术确实是不错的。”便关照我好好调养身体,又留了些药膳方子,这才磕头拜谢而去。
好不容易熬到午膳时间,我草草吃了些东西,到西暖阁午睡,刚刚沾到枕头就睡着了,好似瓷瓶咕咚一声沉入黑水之中。
不知睡了多久,似乎耳边有人唤我,一声近似一声。
睁开眼,日已西斜,满室是窗口洒入阳光的金色在闪耀。
槿汐如菊花般光灿的笑脸近在眼前,轻柔道:“太后,平阳王有要事求见。”
玄汾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时他执意来见,一定有什么大事吧。我忙起身,整好衣鬓,喝了口茶,传他进来。
玄汾急步进来请了安,我赐了座,待上茶后,让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玄汾也不迂回,直截了当跟我说:“太后,眼下前朝有个事,让皇上与臣弟等颇有些踌躇,想请太后拿个主意。”
我颔首示意他讲下去。
玄汾娓娓道来:“半个月前,副都御使赵元熙以钦差身份清理山东财政,报告说山西布政指挥同知孔璋贪污税款,造成藩库五万两银子的巨额亏空。谁知孔璋反参赵元熙一本,说他勒索不成,诬告朝廷命官,欺君罔上;又进京活动,联合张琉、魏斐等数位大臣为他担保,说只是各县拖欠粮款,如今已经补齐。因双方久辩不清,朝中两派意见也争执不下,前几日皇上又派专差去山东清查,结果库银和账目核对无误,似乎与孔璋所言相合,但也发现疑点。”
他喝一口茶,顺了顺气息,接着讲下去:“专差发现孔璋爱讲排场,生活奢侈,为人豪爽,出手阔绰,在山东素有豪名,暗地盘查下来,除了官邸之外,他还置有几处别院,养着几房小妾和名妓,只消略算一算,就知道他的那点俸禄远远不够开销,然而当地官员富绅众口一词,无处可寻破绽,因此调查陷入僵局。”
他叹一口气:“如今情形,此事若拖得太久,显得朝廷优柔寡断、难有作为;若拘禁审理孔璋,证据不足,支持他的那派朝臣自然不服;若要放过他去,赵元熙必当入罪,也将牵连一些人,只怕酿成冤狱,凉了人心。”说着,声音低下来,陷入沉思。
我以手支额,闭目想了一会儿:“如今之计,总需尽快查清真相才是。”
玄汾肃容答道:“正是!”
我睁眼平静地看着他,问道:“此次清查的结果朝中已经知晓了吗?”
玄汾摇头:“还没有,专差也不敢造次,只密奏回来,现下正等候旨意。”
我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既然如此,便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玄汾眼中带出一抹惊喜:“太后有何主意?”
我边思索边缓缓道:“孔璋若真是瞒天过海,借拆银子来补了亏空,必然与当地官绅有所交易,咱们只是苦于拿不到证据,好在他人在京中,咱们便可叫专差借天时地利,破他的人和。”说着抬起眼,微微一笑,“只需叫专差放榜通知,说孔璋大人已调往京都任职,过往债务限两日内到衙门里登记清偿,限期一到,未登记的便一笔勾销。”
玄汾一愣,随即醒悟,一笑扫尽胸中闷气,复又敛容道:“多谢太后旨意,臣弟这就去办。”
我轻松地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唤过品儿:“来,给哀家捶会儿腿。”
当夜掌灯时分,再次见到玄清。当我轻快走入屋中的时候,明亮的烛光照在我身上,使我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玄清望着我的神色,便似望着皎月一般心旷神怡。
与他执手相看,我欣喜道:“你今日的气色看着似乎比昨儿要好些,起码眼里的血丝少了几根呢。”
玄清端详着我,却有点笑不出来:“我是睡得香了,你却没有睡好,我看我眼里消失的血丝,倒象是跑进你眼里去了。”
我大笑起来:“若是如此简单,你只管一并发过来,我照单全收。”
玄清亦笑,眼里却只见心疼:“如此一来,你岂不是由嫦娥变成玉兔了,我怎忍心做这等焚琴煮鹤之事?”
许是气氛轻松,阿晋也在身后跟温实初胡侃:“温大人,爷在夜里总得疼上一两个时辰,听说人有昏睡穴,为何不给爷点了让他昏睡过去?”
温实初似笑非笑:“昏睡穴倒不要紧,脑后耳旁多的是,只看用什么点,是棒子还是锤子。”
阿晋被呛住:“呃,要这么严重么?”
温实初点头:“这法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你要不要先来试试?”
阿晋赶紧转身:“我去给爷端小米粥。”话未说完,人已在门外了。
大约就是这样开始,玄清的情况一丝丝好转了,每次去看他,总能找到一点让人欣喜的变化。我心下高兴,叫阿晋有好消息都去报于老太妃知道,免得她牵挂。
过了两日,下着小雨,我进门的时候,玄清正在喝鸭血汤。只见白瓷碗里一泓清汤,沉着半碗暗红玛瑙似的血片,飘着几叶碧绿香菜,清香四溢。他尝了一勺,抬头望着我们,眼中满是讶异:“难道是我喝多了小米粥,舌头太寡淡了么?为何觉得这般好喝?”
阿晋笑得灿烂:“不好喝就怪了,陈叔花了半天功夫呢。”
见我们不解,他便滔滔不绝、连比带划地讲起来:“那,温大人说今天可以给爷试试鸭血汤,我就去街市上买了块鸭血,哪知道陈叔一看,说这么腥臭怎么能吃,自去买了只活鸭子回来。他拿只大碗盛了净水,洒了些盐搅匀,亲自杀鸭取血,撇去杂质和浮沫,再汆进热水锅里,小火煮开后离火焖一会儿,取出来养在凉水里。我看他也没弄什么特别的,做出来的鸭血却光滑细腻得很,一个气孔都没有,还有股子清香味。刚刚听说爷要喝了,他切了块鸭血剖成小片,往清汤里一汆就成了。只是那清汤费事,却是山里的老母鸡配瘦肉熬成的,炖了半天,还吊过两次。”
玄清听了,笑着摇头叹道:“花了这许多心思,难怪细腻嫩滑,鲜香无比。”说完细细吃了,连汤也喝了个干净,意犹未尽。
温实初笑道:“这东西补血、解毒,又容易消化,正对你的症,若是爱吃,以后可以常吃,只是今日却不可多吃,需看你胃气承不承得住。”又叫我扶了玄清在屋里慢慢走动,消消食。
见温实初走了,玄清在我耳畔悄声道:“我觉得温兄真是用心良苦。”
我“嗯?”了一声,听他继续说下去。
玄清轻轻笑着:“若是要试新的吃食,必然是在我精神血气最旺的时候好,温兄这会子叫我吃,定是估摸着你就快到了,一天里就数这时候我最是心情愉快、精神健旺呢。”
我“嗤嗤”笑起来:“你也用心良苦,明着是夸赞温兄,暗里是逗我高兴吧。”
玄清只是愉悦地笑着,眼波濯濯望着窗外闪亮的雨丝,大大的手掌将我的素手紧紧裹住,在掌心里轻轻揉捏着。
许是这样的气氛和心情的确有利于消化,这么慢慢聊着天踱着步,过了好久也没什么事。
玄清望着门口,对我说:“可否陪我到外面走走?”
我不解:“外面下着雨,走起来怕是有些不便,为何这会子要出去?”
玄清微笑道:“不妨,我想去厨房看看。”
我知他心意,便不再多说,为他披上外衣,打上雨伞,扶着他慢慢走到前院去。
前院是仆从的住处,厨房就在西南角上,走到门口,果然见陈顺佝偻着腰,还在炉子边上忙碌着,屋子里飘出一股草药味,原来他刚刚煎了药,正滗进碗里,见我扶着玄清进来,一时惊呆了。
我盯着他轻轻摇头,示意不必见礼。
玄清笑咪咪开口问道:“这位可是陈叔么?”
陈顺不认得玄清,不知如何应对才合仪,只得惶恐应道:“是!”
我微笑着接口:“这位是六爷,是我一位至亲。”
陈顺连忙行礼,玄清也还一礼,温和道:“陈叔不必多礼,我在此养病,多亏你悉心照料饮食,今日所喝的鸭血汤,实在是美味无比,听说花了你许多功夫,所以特来致谢。”
陈顺赧颜道:“这本是奴才份内之事,大人还来致谢,真是折杀奴才了。”
玄清笑容恬淡,眼神明净,语气和缓:“你能将自己份内的事做得这般细致周到,可见有多么尽心尽力,我所敬重和感激的,正是你对人对事这份用心。”
大约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陈顺呐呐的,颇有些手足无措。
玄清见他拘谨,微微一笑,又与他闲话了几句,无非问他在此的饮食起居情况。
门口忽然走进一个人来,是个生人,倒将我唬了一跳。
细看那人,大约五十左右,两鬓微斑,面相疏朗,双目炯炯有神,看着倒有几分面善,身形魁梧,行动如风,颇有些英武之气。
他见屋里有陌生人,也不在意,略施一礼,便笑向陈顺道:“陈叔,药煎好了吧?”见陈顺点头指着桌上的药碗,又爽快道:“多谢了!我这便端走给我兄弟服用。”说着一径端了药碗走了。
我问陈叔:“这是何人?”
陈叔回道:“大约是温大人的病人。”
我颔首,望着那背影若有所思。
玄清也望着那背影出了一会儿神,回头向陈顺微笑道:“看来你除了料理众人的饮食,还要忙许多事情。我胃气低弱,饮食上少不得要让你多费心了,只是以后倒不必为调味太过操劳,只需适当的食材,加上你的用心,已经是十分美味。”
陈顺笑着应了。
玄清浅笑点头道:“时间不早了,便不打扰你了,你早些休息吧。”
回来的路上,我思索着,悄声问玄清:“刚刚遇见的那个人,你有没有觉得长得象谁?”
伞下幽暗的光线中,玄清的双眸闪亮如星,他握着我的手稍稍用力,低声道:“有,在我印象里,此人长相竟有一两分象我父皇。”
隆庆帝?!我悚然一惊。
玄清的神情有一些落寞:“父皇归天的时候,我还不到六岁,因此对他的印象有些模糊,刚刚看到此人,倒叫我回忆起父皇当年的样貌,眉眼是有些相像,只是比此人要年轻许多,若是父皇能活到现在,应该更接近几分吧。”
我默然,若是隆庆帝能活到现在,我所认识的那一干人,连同我和玄清,命运将是全然不同的。可惜,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艘无帆无桨的小船,只能在时间长河中顺流而下,不断面临河流的分岔,又不断匆匆进入其中一个岔道,再也无法回溯,直到某一天忽然到达终点。
后来问温实初,方知此人姓杨,是守陵的老军。他是在隆庆年间入伍的御林军,年岁大了又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便自请去守陵,和温实初认识也有几年了,人是很忠厚老实的。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只因最近他异姓兄弟得了伤寒,一直靠他服侍和温实初医治;温实初此番回京,并不知道要回来多久,也不好撇下他们不管,只好带了他们回来。
温实初歉然道:“已经安排他们住在后院,并且跟他们讲过,大院里有女眷,不要轻易出来,想来应该相安无事,想不到还是撞见你们,叫你们受惊了。”
这样的人倒不至于有什么威胁,我微笑摇头:“不妨事。”
转头看见玄清赤子般明澈的眼神,两下一对比,心中不禁暗叫一声惭愧。
在玄清的眼里,人与人之间并没有那样清晰的高低贵贱之分,他只根据对方的本性来坦然应对:对那些奸诈复杂的人,他敬而远之,从不曾见他怨恨过谁算计过谁;而对那些善良真挚的人,无论他身处何种境地,他都自然而然地尊重与感恩。
而我,早已不知不觉沾染了世俗的习气,但凡待人,总不忘掂量此人的身份与能力,琢磨着对自己是否有威胁,或者是否可利用。
想起幼年时怀抱莲蓬、唱着歌谣、无忧无虑的自己,也曾经这样单纯明净,若是一生便这样简简单单地过去,该有多好。可惜,随着不断长大与受挫,我渐渐开始卷入权力争斗的漩涡。然而当我付出那样多,终于成为最有权势的女人,等待我的,却是无尽的孤独与绝望;我曾引以为豪的精明狠辣,最终为自己织成一张自缚的网,而最后回来拯救我的,仍是玄清种下的善果,他的仁慈悲悯,恰恰曾被我认为是他的弱点。
如今再回头看去,我对那些曾经相信的东西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它们看似诱人与辉煌,却何曾带给我真正的幸福。那么,我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追求和维系这些东西,意义又何在?我也许已经回不到幼时的纯真洁白,但是否还有勇气放下所有的过往与习气,回去做一个简单明净的人?
玄清与温实初还在聊着天,话题是那些守陵老军们的生活。我默默地望着玄清的侧影,望着他曲线硬朗的面容,清澈坚定的眼神。至少,如今的我,更明白他的珍贵,更想要好好珍惜他,希望还不是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