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生活小品】
战争后遗症
尤今
59岁的二伯罹患癌症去世那年,我读小学。
虽然处于少不更事的年龄,但父亲那种悲痛欲绝的神情,却给了我极大的冲击,使我深沉地感受到死亡无情的压力。父亲原是坚强而又坚韧的人,然而,丧事过后,他萎靡不振,好似一个掉落泥坑的人,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老是爬不起来。
二伯与父亲之间,有着一份奇特的感情。在日本侵占马来亚期间,二伯几乎为了父亲而断送了宝贵的性命。
父亲参加高度秘密的抗日活动,家中无人知晓。不幸的是,有抗日分子落入日军手中,不堪酷刑,供出了二伯与父亲的关系,于是,日军上门抓人。各种酷刑用尽了,始终无法从二伯口中套出任何情报,于是,日军决定将他处决。那晚,无星无月,漆黑一片。日军将他连同两名“囚犯”押到安顺河畔,喝令下跪,依次排好,由刽子手执刑。刀起刀落,前面两人头颅应声落地,二伯惊极回首,惹怒了刽子手,举足猛踢,没有料到,二伯竟然因此而被踢下河去,直直地沉落河底,日军朝河里乱枪扫射。当时,二伯双手被绳索反绑,脱身的机会微乎其微,然而,命不该绝的是,他穿着的是一件防水的夹克,袖口遇水膨胀,绳索松脱,他双手因此得以重获自由,泳术精湛的他,悄悄泅水上岸。在一个小村庄躲了几天之后,便潜回怡保郊区的家里,在床底秘密地挖了一个大坑,藏在里面。日军曾到家里搜寻几次,都侥幸地被他逃过了。后来,风声很紧,他便逃到几十公里之外的一个偏僻的小农村木歪,以耕田为生,直到1945年日军投降为止。
每回谈到这段往事,父亲总是“爱恨交织”,爱他兄长以生命来庇护他的抗日活动、恨日军恣意蹂躏国土,诛杀亲族。实际上,对于所有的抗日志士来说,在他们决定为了捍卫国土与民族尊严而与敌人奋战时,便已经把自个儿的性命豁出去了;但是,他们的心坎深处,却有着一个很深很深的恐惧,那就是担心自己至爱的亲人会受到无辜的牵连。二伯的虎口余生,将父亲由一个无底的噩梦里释放了出来。和平之后,兄弟俩还享受了许多年相濡以沫的好时光。然而,许多抗日志士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永生永世沉浸在亲人被杀的黑色悲哀里、永世罩在战争的恐怖阴影中。
这种“战争后遗症”,没有亲历其境的人,是永远也难以感受得到的。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