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引言
袅袅炊烟里,有个非常温暖的世界。不管境遇好或坏,烹饪对于母亲来说,都是一桩大事。捉襟见肘时,有简朴的吃法、手头宽裕时,有丰实的吃法。让孩子在食物的香气里快乐地成长,是母亲的持家原则。散文《炊烟袅袅岁月长》于1988年首次为《读者文摘》选刊。非常高兴的,2019年《读者文摘》1
月号的《经典阅读》,再度选用了此文,让我又好好地温习了一遍少年时光。
以下,是《炊烟袅袅岁月长》全文:
【尤今散文】
炊 烟 袅 袅 岁 月 长
尤 今
回顾童年岁月, 坐 在 厨 房
里 看 母 亲 烹 饪, 一 直 是 我 的 最 爱。
那 时 候, 家 在 怡
保。
第 二 次 世 界 大 战 结 束 后, 百 业 萧 条。 复
员 后 的 父 亲, 在 生 活 线 上 挣 扎 得 很 苦 。 一 家 子 住 在 一 所 简 陋 的 木 屋 里, 原 本 养 尊 处 优 的 母 亲, 日 日
为 柴 米 油 盐 发 愁 。
厨 房, 非 常 简 陋, 有 个 土 灶, 被 烟 火 熏
得 污 污 黑 黑 的, 长 年 长 日 地 张 着 愣 愣 圆 圆 的 口。 厨 房 一 隅, 一 捆 捆 地 堆 满 了 薪 柴。
每 每 到 了 傍 晚 时 分, 母 亲 便 会 坐 在 厨 房 的 矮 凳 子 上, 拿 着 一 把 蠢 蠢 的 斧 头, 劈 柴。
把 每 根 厚 重 厚 重 的 木 柴 分 劈 成 三 四 枝 细 瘦 细 瘦 的, 再 把 它 们 塞 进 灶 子 底 下 的 空
间 里, 点 火。 薪 柴 燃 烧 时, 发 出 了 一 种 很 好 闻 的 气 味 儿, 母 亲 拿 着 一 把 蒲 葵 扇, 猛
力 煽 风, 风 势 一 强, 火 势 便 旺, 那 原 本 涩 涩 硬 硬 的 柴, 便 在 旺 旺 的 火 中 转 成 了 绚 烂
的 金 黄 色。 这 时, 母 亲 便 把 那 一 口 沉 重 不 堪 的 大 黑 锅, 搁 在 灶 子 上, 炒 菜。“ 沙 沙
沙” 的 声 响, 伴 着 菜 肴 的 香 味, 飞 满 了 整 间 厨 房, 兴 味 盎 然 地 坐 在 一 旁 的 我, 总 在
这 一 刻 强 烈 地 感 受 到 家 的 温 馨。 由 于 家 里 经 济 情 况 不 好, 所 以, 烹 煮 的 都 是 很 普
通、 很 简 单 的 菜 肴, 诸 如: 包 菜 炒 虾 米 啦、 洋 葱 煎 鸡 蛋 啦、 咸 鱼 蒸 猪 肉 啦、 菜 心 炒 肉
片 啦, 等 等。 然 而, 与 全 家 人 一 块 儿 坐 在 简 陋 的 木 桌 旁, 捧 着 沾 了 锅 气 的 白 饭 大 口
大 口 地 吃 着 的 我, 总 觉 得 扒 入 口 里 的 每 一 口 饭、 每 一 筷 菜, 都 是 人 间 的 美 味。 偶 尔
母 亲 做 她 的 拿 手 好 菜“ 芋 头 蒸 扣 肉”, 便 是 家 里 的 一 桩 大 事。 母 亲 把 切 成 薄 片 的 芋
头 和 猪 肉 整 齐 地 排 在 圆 肚 瓦 钵 里, 让 瓦 钵 耐 心 地 在 土 灶 上 坐 三 四 个 小 时。 在 慢 火
烹 煮 期 间, 母 亲 必 须 不 断 地 添 柴 煽 火; 每 每 添 入 薪 柴 而 煽 风 时, 灶 里 的 灰 烬, 便 急
不 及 待 的 飞 了 出 来, 沾 了 母 亲 一 头 一 脸。 母 亲 是 个 极 爱 干 净 的 人, 可 是, 此 刻, 坐
在 土 灶 前, 头 发 凌 乱, 额 上 缀 着 成 排 汗 珠, 双 颊 沾 着 灰 兮 兮 的 薪 柴 余 烬, 显 得 龌 里
龌 龊 的, 然 而, 她 清 亮 圆 大 的 眸 子, 却 毫 不 苟 且 地 闪 着 母 性 美 丽 的 光 辉。 煮 好 的 芋
头 扣 肉, 倒 在 大 盘 子 里, 瘦 肉 泛 红 而 肥 肉 晶 莹, 好 似 片 状 的 璀 璨 宝 石, 整 间 木 屋,
都 熠 熠 生 光, 把 我 们 的 童 年, 照 得 亮 晃 晃 的。
八 岁 那 年, 举 家 南 迁 到 新 加 坡, 在 火 城 租 了 一 个 房
间, 一 家 六 口 挤 在 里 头。
这 时, 煮 饭 炒 菜, 不 再 烧 柴, 改 用 炭 炉。
把 黑 黑 的 炭 块 塞 入 小 小 的 炉 子 里, 点 火 煽 风, 煽 呀 煽 的, 星 星 之 火, 愈 烧 愈 旺, 褴
褛 的 炭 块, 贪 婪 地 吞 食 那 火, 把 自 己 转 化 成 奢 华 的 红。 母 亲 坐 在 小 凳 子 上, 用 一 把
长 长 的 铁 枝, 把 烙 红 的 炭 块 拨 来 拨 去, 等 每 一 块 炭 都 阴 阴 地 转 成 了 诡 谲 的 红 色 以
后, 母 亲 便 在 一 种 熏 人 的 热 气 里, 用 这 小 小 的 炭 炉, 煮 出 了 一 家 大 小 的 粮 食。 当
时, 我 们 住 的 地 方 很 杂, 七 八 户 人 家 挤 在 一 大 层 楼 里, 是 非 多 得 像 灰 尘。 性 喜 清 静
的 母 亲, 不 喜 欢 把 东 家 西 家 的 长 长 短 短 搬 来 搬 去 , 所 以, 关 起 房 门 一 家 亲, 迈 出
房 门 呢, 便 独 来 独 往。 每 天 中 午, 她 默 默 地 坐 在 炭 炉 前 的 矮 凳 子 上, 默 默 地 烹 煮 简
单 的 膳 食, 肩 背 单 薄 而 身 子 瘦 削, 像 镶 嵌 在 陈 旧 框 子 里 一 张 孤 独 已 极 的 剪 纸 人
像。 傍 晚 时 分, 那 寂 寞 的 身 影, 更 多 了 几 分 凄 怆—— 在 浓 浓 的 暮 色 里, 只 见 炉 子 里 的
炭 块 老 实 木 讷 地 红 着, 母 亲 呢, 守 着 一 锅 食 物, 若 有 所 思 地 愣 着。 爸 爸 为 了 替 自 己
的 事 业 开 拓 一 片 亮 丽 的 天 空, 没 日 没 夜 在 外 面 奔 波 忙 碌, 有 时 候, 母 亲 煮 好 了 那
一 锅 食 物, 便 在 房 里 和 我 们 草 草 分 食; 留 给 父 亲 那 一 份, 盛 在 描 了 蓝 色 花 纹 的 大
碗 里, 装 得 满 满、 压 得 实 实 的。 夜 晚, 父 亲 回 来, 疲 惫 和 饥 饿, 明 明 白 白 地 写 在 缠 满
红 丝 的 双 眸 和 微 微 下 凹 的 双 颊 上。 夜 已 老, 重 新 起 火 烧 炭 加 热 食 物 已 无 可 能, 父
亲 只 有 将 就 的 把 全 然 冷 却 的 食 物 囫 囵 吞 枣 地 扒 进 口 里。 妻 子 倚 坐 桌 边、 孩 子 围 在
四 周, 一 灯 如 豆、 满 室 温 馨。 对 于 此 刻 的 父 亲 来 说, 饭 菜 虽 冷, 可 是, 有 了 浓 浓 的 亲
情, 每 一 筷 食 物, 都 是 甘 香 可 口 的。 用 炭 炉 烹 饪, 母 亲 必 须 定 时 购 买 黑 炭。 在 最 苦
的 一 段 日 子 里, 买 不 起 大 包 的 炭, 母 亲 便 拖 着、 牵 着 孩 子 们 的 手, 亲 自 到 炭 店 里,
一 斤 两 斤 零 零 星 星 地 买。 抱 着 用 旧 纸 张 胡 乱 地 裹 着 的 炭 块 慢 慢 地 走 回 家 时, 生 活
的 担 子, 好 似 重 重 的 脚 镣, 把 母 亲 的 步 伐 拖 得 迟 缓 沉
滞。
移 居 到 新 加 坡 的 最 初 几 个 年 头, 我 们
的 生 活, 像 搁 浅 的 船 只, 充 满 了 彷 徨 的 挣 扎。 慢 慢 的, 水 涨、 船 高、 风 来, 船 儿 便 一
帆 风 顺 地 驶 进 了 人 生 安 全 的 港 湾 里。
我 们 搬 家
了。
迁 入 金 殿 路 的 一 所 公 寓 里, 有 了 宽 敞
的 厨 房, 更 重 要 的 是: 有 了 煤 气 炉。 第 一 回 看 母 亲 把 煤 气 炉 点 着 时, 我 觉 得 那 一 圈
圆 圆 的 火 焰, 很 像 一 朵 蓝 色 的 莲 花, 艳 丽 得 让 人 心 动。 经 历 了 劈 柴 的 艰 辛、 买 炭 的
麻 烦; 体 验 了 烧 柴 的 狼 狈、 烧 炭 的 琐 碎, 母 亲 对 于“ 用 手 一 扭、 煤 气 便 来” 的 这 一 份
便 利, 涌 满 了 感 谢 的 情 怀。 每 天 烹 饪 过 后, 她 总 是 仔 仔 细 细 的 把 煤 气 炉 拭 个 干 干
净 净 , 让 它 长 年 长 日 洁 亮 如 新 。 这 时, 烹 饪 对 于 母 亲 来 说 , 已 乐 趣 大 增 。 她 买
入 了 许 多 菜 谱 , 兴 味 盎 然 地 大 煮 特 煮。 在 煤 气 炉 前 立 着 的 那 个 身 影, 终 日 散 出 像
蝴 蝶 一 样 快 乐 的 气 息。 父 亲 原 是 个 道 道 地 地 的 饕 餮, 生 活 一 安 定, 他 也 就 有 了 烹
饪 的 兴 致。 于 是, 每 逢 星 期 天, 他 便 与 母 亲 携 手 上 菜 市, 鸡 鸭 鱼 肉 样 样 买, 然 后, 双
双 入 厨, 大 展 拳 脚。
桌 子 上 摆 着 的 菜 肴, 缤 纷 一 如 孩 子 们
的 心。
光 阴 是 河, 在 潺 潺 潺 潺 地 流 动 着 时, 不
露 痕 迹 地 把 长 长 长 长 的 几 十 年 岁 月 带 走 了。
目 前, 鬓 已 星 星 的 双 亲, 居 住 在 一 所 宽
敞 的 公 寓 里。 煤 气 炉、 电 炉、 烘 烤 炉、 微 波 炉, 一 应 俱
全。
前 尘 似
梦。
他 们 过 去 所 走 的 羊 肠 小 道, 长 满 了 刺
手 的荆 棘, 所 以, 今 日, 坐 在 花 团 锦 簇 的 阳 台 上, 闻 到 扑 面 而 来 的 花 香, 那 种“ 苦尽甘
来” 的 感 觉, 倍 加 强 烈。 我 呢, 一 寸 一 寸 地 成 长 于 他 们 前 半 生 的 岁 月 里, 与 他 们 共
同 尝 过 青 涩 的 果 子, 对 于 今 日 含 在 口 中 的 这 枚 蜜 枣, 当 然 也 就 倍 加 珍 惜 了
!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