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尤今散文集《爱是一朵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

绿 毛 龟

尤 今

  外 子 日 胜 到 江 苏 无 锡 去开 会 ，几 天 后 回 返 家 门 时 ，夜 已 深 沉 。

  一 入 门 ，他 便 以 一 种 异 乎寻 常 的 兴 奋 从 塑 胶 袋 子 里 取 出 了 一 个 用 纱 布 轻 轻 地 裹 着 的 小 东 西 ，递 给 我 ，然 后，以 一 份 神 秘 的 笑 容 来 期 待 我 的 惊 喜  。

  那 东 西 ，长 达 五 寸 、阔 约三 寸  。不 重 ，触 手 濡 湿  。打 开 来 ，一 圈 绿影  倏 地 闪 入 眼 中 ，仔 细 一 看 ，竟 是 一 大 团 如 绒 般 柔 的 绿 毛，正 狐 疑 间 ，突 然 看 到 一 个 圆 圆 的 头 颅 从 绿 毛 里 伸 了 出 来 ，两 只 小 如 绿 豆 般 的 眼，只 怯 生 生 地 看 了 我 一 下 ，整 个 头 颅 便 又 快 如 闪 电 般 地 缩 进 硬 壳 里 面 了 。

  哟 ，是 龟 类 的 稀 有 品 种  绿 毛 龟 哪 ！

  绿 毛 龟 是 中 国 的 瑰 宝 ，和白 玉 龟 、二 头 龟 、蛇 形 龟 合 称 为 四 大 奇 龟  。汉 唐 时 ，盛 行 养 龟，许 多 文 献 对 绿 毛 龟 有 详 尽 的 记 载 ，诸 如：“ 殷 纣 时 太 龟 生 毛”、“ 龟 千 年 生 毛 ，是 不可 得 之 物 也”  。在 唐 朝 ，绿 毛 龟 被 列 为 宫 殿 里 的 五 大 宝 物 之一 ，可 说 是 价 值 不 菲 的 珍 稀 水 生 动 物  。

  我 对 这 只 姿 容 妩 媚 的 绿毛 龟 一 见 钟 情 ，而 这 只 千 里 迢 迢 从 无 锡“ 飞” 入 我 家 的 绿 毛 龟 ，自 此 也 成 了 我 们 一家 大 小 的 宠 物 。

  我 以 一 个 巨 型 的 玻 璃 缸为 它 布 置 了 一 个 美 丽 的 家  。当 它 恬 适 自 在 地 游 来 游 去 时 ，碧绿 如 翡 翠 的 长 毛 ，好 似 被 微 风 吹 拂 着 的 头 发 ，温 柔 地 在 清 澈 透 亮 的 水 里 飘 散 着，那 姿 态 ，有 说 不 出 的 高 雅  。

  女 儿 给 它 取 了 一 个 名 字，唤 它“ 宝 龟” 。

  寻 常 的 龟 ，是 素 食 者 ，绿毛 龟 却 是 吃 荤 的  。它 吃 鱼 ，也 吃 虾  。食量 不 大 ，然 而 ， 憨 态 可 掬  。把 鱼 肉 和 虾 肉 丢 进 缸 里 时 ，它 先以 口 衔 着 ，然 后 ， 双 手 齐 来 ，捧 着 那 肉 ，一 口 一 口 ，咬 、嚼 、吞 ，津 津 有 味 地 吃 着 ；那样 子 ，好 似 在 品 尝 千 年 难 得 一 尝 的 美 味 佳 肴  。喜 欢 看 它 的 吃相 ，所 以 ，家 里 各 人 都 把 喂 饲 它 当 作 是 生 活 里 最 佳 的 消 遣  。一 到 傍 晚 ，一 家 子 便 围 在 玻 璃 缸 前 ，喂 、看 、笑 。

  绿 毛 龟 最 大 的 魅 力 在 于它 具 有 通 灵 之 性 。

初 到 我 家 时 ，它 忌 生 而 又 羞 怯 ，加 上 也 许 是 思 家的 情 愫 在 作 祟 ，它 老 是 把 头 缩 在 硬 壳 里 ， 郁 郁 闷 闷 、 安 安 静 静 ，沉 在 水 底 ，好 似是 一 团 没 有 生 命 的 毛 状 物  。那 时 看 它 ，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很 想 放 生，可 是 ，它 的 家 乡 又 在 千 里 以 外 ，我 是 心 有 余 而 力 不 足 呵！

  慢 慢 地 ，它 想 开 了 、也 适应 了 ，原 本 活 泼 的 本 性 ，便 渐 渐 地 显 露 了 。

  知 道 自 己 美 ，它 常 常 自 信而 近 乎 卖 弄 地 在 水 里 游 来 游 去 ，毛 发把 整 缸 水 都 染 成 了 娇 美 的 绿色  。

  当年  ， 年 仅 八 岁 的 女 儿 爱 它 如 珠 如 宝  。上 学 时 ，绝 不 忘 与 它 道 别 ；放 学 回 来 后 ，又 去  和 它 打 招 呼；平 时 有 事 没 事 总 挨 在 玻 璃 缸 旁 ，亲 昵 地 喊 ：

  “ 宝 龟 ，宝 龟！”

  说 也 奇 怪 ，喊 得 多 了 ，它居 然 会“ 应” ，不 是 用 语 言 ，而 是 用 行 动  。女 儿 一 喊“ 宝 龟” ，它便 浮 上 来 ，把 头 伸 出 水 面 ，张 望  。最 初 ，以 为 是 偶 然 的 巧 合，然 而 ，后 来 ，次 次 如 此 ，我 们 便 知 道 ，这 龟 ，的 的 确 确 是 具 有 灵 性的  。更 妙 的 是 ，对 音 乐 ，它 也 有 同 样 敏 锐 的 反应  。女 儿 把 手 提 收 音 机 搁 在 玻 璃 缸 旁 ，播 放 圣 诞 歌 曲“ 平 安夜” 给 它 听 ，几 次 过 后 ，当 乐 声 从 收 音 机 里 流 出 来 时 ，它 便 又 把 头 伸 出 水 面 来 ，轻轻 抿 着 的 嘴 ，仿 佛 在 微 笑 ；两 颗 圆 圆 的 眼 珠 子 ，也 绽 放 出 柔 和 的 亮 光 。

  一 向不 爱 也不 赞 成 养 任 何宠 物 的 我 ，竟 对 这 只 小 小 的 绿 毛 龟 着 了 迷  。闲 来 无 事 ，母 女俩 便 把 头 凑 在 一 起 ，看 龟、 戏 龟、 喂 龟、 笑 龟  。至 于 那 龟 有 着怎 样 的 一 种 内 心 世 界 ，我 们 不 知 道， 无 从 知 道 、也 从 来 没 有 想 到 我 们 应 该 知 道。

  不 久 ，马 来 西 亚 有 远 亲 到访 ，这 位 表 姑 有 两 个 女 儿 ，分 别 是 七 岁 和 八 岁 ，和 我 的 女 儿 正 是 同 样 处 在 那 种“ 一见 便 熟 络” 的 年 龄 ，三 个 人 一 下 子 便 成 了“ 臭 味 相 投” 的“ 莫 逆 之 交” 。

  大 人 在 前 厅 里 闲 聊 ，小 孩在 后 院 里 看 龟 。

  水 里 看 龟 不 过 瘾 ，不 知 天高 地 厚 的 小 孩 ，伸 手 入 缸 ，把 绿 毛 龟 抓 出 来 ，放 在 地 上 玩  。她们 将 绿 毛 龟 硬 壳 上 的 绿 毛 编 成 辫 子 ，用 橡 皮 圈 捆 成 奇 怪 的 形 状 ，嘻 哈 绝 倒 ；她 们把 绒 线 绑 在 绿 毛 龟 的 前 足 上 ，强 行 拖 着 它 走 ，看 到 它 蹒 跚 难 行 的 怪 模 样 ，纵 声 大笑 ；她 们 把 红 色 的 塑 胶 泥 做 成 手 套 与鞋 子 ，套 在 绿 毛 龟 的 手 足 上 ，它 那 种 反 抗 无 力任 由 摆 弄 的 呆 滞 相 ，再 度 引 起 了 小 女 孩 石 破 天 惊 的 笑 声 。

  我 坐 在 厅 里 ，听 到 一 阵 又一 阵 愉 快 的 笑 声 源 源 不 绝 地 传 到 厅 里 来 ，还 暗 暗 为 她 们 三 人 的 投 缘 而 高 兴 ，殊 不知 她 们 正 无 知 地 把 自 己 的 快 乐 建 在 绿 毛 龟 的 痛 苦 上!

  客 人 走 了 以 后 ，我 把 厅 里狼 狼 藉 的 杯 盘 收 拾 好 ，信 步 走 入 后 院 ，一 看 ，整 个 人 蓦 地 好 似 触 电 一 般 怔 了 、呆 了。

  绿 毛 龟 奄 奄 一 息 地 躺 在地 上 。

  原 本 柔 滑 秀 美 的 绿 毛 ，被橡 皮 圈 捆 得 乱 七 八 糟 ；双 手 与 双 足 ，被 死 死 地 套 在 红 色 塑 胶 泥 做 成 的 手 套 与 鞋 子里 ，僵 僵 地 立 着 ，两 只 手 ，还 被 绒 线 绑 着，好 似 犯 了 重 罪 被 判 死 刑 的 囚 犯 。

  它 一 动 不 动 ， 像 一 只 风干 的 木 乃 伊 。

  “ 宝 龟 ，宝 龟！”

  我 发 狂 地 喊 了 一 声 ，冲 过去 ，抱 起 它 ，它 的 头 ，缩 进 了 壳 里 ，看 也 不 看 我 一 眼  。就 在 那一 刻 ，有 一 种 不 祥 的 念 头 ，在 我 脑 子 里 一 闪 而 过 。

  士 可 杀 、不 可辱  。

  饱 受 凌 辱 的 绿 毛 龟 ，就 在那 一 天 ，丧 失 所 有 的 生 趣 。

  它 伏 在 晶 亮 的 玻 璃 缸 里，恹 恹 的 、了 无 生 气  。投 入 缸 里 的 鱼 呀 虾 呀 ，它 原 封 不动  。唤 它 ，它 不 瞅 不 睬  。

  知 错 想 改 的 女 儿 ，噙 着 眼泪 求 我 带 宝 龟 去 看 医 生 ，可 我 知 道“ 心 病 还 须 心 药 医” ，宝 龟 需 要 的 ，是 心 理 的 治疗 呵！

  几 天 过 后 ，绿 毛 龟 斜 斜 地浮 在 水 里 ，一 动 不 动 、气 息 全 无 。

  取 出 一 看 ，断 气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