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散文《窗花》(厉彦林)
(2018-04-06 15:44:15)分类: 散文 |
推荐散文佳作《窗花》
新年的脚步,渐渐向我们走了,大家忙着买年货,买对联和写对联也是不可缺少。但在乡村,还有一种在过年贴窗花的习俗,而且有的集市上也有卖窗花的。为此,在春节到来之际,特向大家推荐厉彦林的新作《窗花》,给节日带来喜庆祥和气氛,并祝大家新春愉快,阖家欢乐!
散文《窗花》(厉彦林)
窗花是纸,不是花;贴在窗户上,开在心窝里。
无论多么偏远的乡村,只要有一扇窗户,开一朵窗花,岁月深处就透进阳光与温暖。
我的故乡是沂蒙山区东部莒南县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从建村起就厉、李两姓,历史背景简单,文化底蕴不深。自我记事起,村里没有多少人识字,只知道从山西那棵大槐树下启程,见这里有一山泉便定驻下来,谈不上有什么文化;除战争年代因家庭、家族恩怨外出的,在外工作的人很少。要说寻找乡愁记忆,我思起想去,贴在窗户上的剪纸“窗花”,该算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吧。
如今,在沂蒙山区偏僻山村里,偶尔还能看到这种用大红纸剪的窗花或倒贴的“福”字。
故乡的窗花,相伴我童年时期多少个明媚的清晨和星光点点的夜晚,难以忘怀……多少个冬天,童年就是数着窗格、看着多彩窗花度过的。
沂蒙山区的房子大都是石头垒的,有砖砌的,也有土坯的。只在朝阳的南面开窗子,窗子不大,只要光线或空气进入室内就行。条件好的人家那窗棂一般都制作成木格状,条件差点的窗户用木条做成格子形状,窗棂成为一方小天地。在玻璃窗还没有进入农家的年代,各家各户的窗户都是贴上报纸或者白纸,封闭起来。春夏秋三季,大多数人家的窗子是空的,只用纸把窗子的下半截糊起来,既能遮挡生活的隐私,又能透进新鲜空气。到了冬天家家户户用纸把整个窗子都糊起来。寒风一吹,纸就瑟瑟战栗,发出蚊蝇般鸣叫的声音。久而久之,纸会被山风扯开小口子,口子会越扯越大,进而窗户纸被风撕得褴褛不堪。
早些年山套里、山村里风大,再加上窗台和窗棂上会积雪,太阳一出来雪就融化,贴在窗户上的纸就容易被濡湿,随时会从窗子的木格上剥离,红纸剪的窗花被雪水一湿,就把窗户纸染得杂乱无序了,被阳光一照,室内的地面上会叠印出窗棂的阴影。
冬天,地里没了农活,这时婆婆、媳妇和少女们最忙碌、最愿意干的事情,就是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张土炕上,纳鞋垫或者摊开五颜六色的纸张,手持一把小剪刀,互相商量着、观摩着剪窗花或鞋垫。她们把窗花看得很神圣。谁剪得好,大家都观赏和夸奖;如果剪得差,脸上无光,别人会说手不灵巧。有的媒婆说媒,怀里还揣着姑娘剪的窗花,到男方家,把窗花一亮,忒有说服力了。农村人把剪窗花与缝衣服、干家务直接联系起来。剪出好窗花,肯定能缝出好衣裳;缝出好衣裳,才能过出好日子。
窗花这么重要,村里媳妇、姑娘会剪,集市上也可买卖。原来乡下集市上有卖窗花的摊子。一般摆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一沓沓、一摞摞的窗花。看那窗花,有耕种、纺织、牧羊、养鸡的场景,有人物、山水、飞鸟、游鱼、珍禽、猛兽,有盛开的花朵和饱满的硕果,每一幅都色彩缤纷,栩栩如生,那丰收的喜悦、耕作的欢快、自然的单纯、团聚的祥和,似乎进入人间仙境。经过多家比对和讨价还价,人们大都买到自己中意的窗花高高兴兴地回家。挑个天气好的日子,把窗户上已经黄旧的报纸扯下来,用笤帚扫尽窗棂上的尘土,重新糊上一层新的白纸,然后贴上集市上买来的窗花,这一年的日子就亮亮堂堂,红红火火,顺心顺意了。
多年来,农民追求的是五谷丰登、丰衣足食,只要有鱼有肉、有米有面就能过年,按说贴不贴窗花照样能过年。可家家户户都要贴上几对窗花。乡下过年时,尽管人们杀猪宰羊,穿新换旧,但最艺术、最奢侈的就是贴窗花啦。一张张红纸被人们剪成财神、灶王、圣佛等人物肖像和花鸟虫鱼等各种吉祥祈福类的图案,至于每朵窗花包含什么动人故事,农家对明年生活有什么祈求,都藏在这一帧帧窗花里,看不透,读不明。其实贴窗花是祖传的带有山乡文化基因的欣赏习惯和审美趣味,透出对春节这个重大节日的尊重和礼遇。最直接的想法就是驱灾消难,降临富贵。春节前后,北方的冬天是无花的季节,花草树木都冬眠了,而家家户户鲜艳的窗花,加上姑娘、孩子们的花衣裳,山村真是鲜花盛开、春色满园。一幅幅窗花,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再配上各种颜色,越发争奇斗妍了。
中国农耕文化兴旺的奥秘,就是满足了人们衣、食、住、行等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祖祖辈辈的庄稼人对土地爱得死去活来,爱着自己亲手种的每棵庄稼和庄稼地里的每粒阳光、每滴露珠,一直唱着《在希望的田野上》,追逐着丰衣足食的梦想。“耕读传家”更是代代中国人、中国文人的生活理想和最理想的家庭生活方式。默默无闻的父老乡亲们像牛一样辛勤耕耘,养成了勤劳朴实憨厚的性格,养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韧性。女性更是克俭克勤,操持家务,下厨做饭,毫无怨言。在“忙吃干,闲吃稀,不忙不闲半干半稀”的年代,群众恨不得数着米粒下锅,扳着手指过日子。吃饱喝足、丰衣足食,满足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之后,开始更高层次的追求,文明作为生活理念、生活方式,渐渐成了一种时髦时尚。每年腊八节过后,家家忙着扫家舍,剪窗花,写春联,蒸馒头,购年货……清晰听见“年”的脚步声。红彤彤的对联和窗花,欢响的鞭炮,大红的灯笼,渲染着迎新年的喜悦。
我家最早在村东岭上为地主看地,房子简陋;后来搬进村里,因条件所限,房子盖得不是很好。那老房子低矮,给我最直接的感觉是沉重,太多的沧桑沉寂在房屋院落的旮旮旯旯。白天,扒在窗台上,透过窗花,望着院落里的那棵梧桐树和那清幽的树影。晚上我躺在炕上,双手拢在脑后,看皎洁的月光穿过木格窗棂照射到炕上,窗子的剪纸变成了黑影铺在地上。我们家窗棂是木制方格,每逢过年也都贴窗花。母亲就坐在炕头缝补衣裳、剪窗花。记得我老母亲就说:“窗花不撑肚皮,不当棉衣,是个念想,映照着红火的好日子。”母亲坐在煤油灯下,除了剪窗花,就是拽着针线纳鞋底,有时也会停下手中的活,听我读书,背诵课文,脸上洋溢着一种神奇的幸福。母亲不识字,我的作业她根本看不懂,但知道老师在作业本上划“√”是对的意思,每当看到那成排的对号,好像我给家里干了惊天动地的事情,露出满面的笑容。窗花映照下的母亲陪学的画面凝重温情,我知道娘是祈盼我经过自己的努力走出这老屋,走出双脚插在农地里贫穷苦熬的生活。母亲的愿望不动声色,简单朴素,炽烈而纯净。多少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躺在土炕上暖暖的被窝里,看一缕缕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窗花上。盛开的腊梅,跳龙门的鲤鱼……好像都活灵活现,我渐渐进入甜蜜的梦乡。
我记得我结婚时,父母把筹备婚礼作为一生中最大的事。因为日子定在寒冬腊月,我母亲早早养肥了猪、牛,养足办喜宴用的鸡。光用糯米炸的送亲戚邻居的炸果就盛满了家里的盆盆罐罐和所有提篮。剪窗花更是凝聚家人喜悦心情和美好祝愿的重头戏。记得我母亲叫上我擅长剪纸的二姑,盘腿坐在炕头上,铺开一张大红纸,对折了又对折,手握剪刀,微眯着双眼,仔细地揣摩。调匀呼吸以后,开始哼起不知名的歌谣,剪刀一路蜿蜒曲折,随着碎纸屑不断落地,再把红纸打开时,一幅漂亮的红双喜字就剪出来了,接着又剪出大红公鸡,取“双喜临门”和“大吉大利”之意。怎么贴这红双喜也挺讲究。母亲先把往年已经泛黄的窗户纸和窗花一点点撕掉,然后用鞋刷子细心刷掉窗户格子上的尘土,再用湿抹布把窗棂格擦得一尘不染,然后在擦拭一新的窗户贴上洁白的纸,屋子顿时亮堂起来。接着用小火熬的黏黏的糨糊把红双喜贴在窗户正中央,站在远处端详半天,直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如今,我们村绝大多数人家都已住上宽敞的大瓦房,窗户换成了明亮的玻璃窗,可乡亲们过年继续贴窗花等剪纸。“乡愁”越来越成为一个时尚词,其实乡愁大都源于对农耕文明生产生活方式的美好记忆,是站在故乡之外对往日故乡的回忆与思念,是一种文化积淀与传承,是一种生命体验与认知。
历史文化其实就鲜活光亮地活在乡村的各个领域和角落。在我们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度里,即使是再偏远闭塞的乡下,无论是地名还是村庄、村院、房屋建筑、门牌号码,山名、河名,一条小街、一个小胡同,甚至千百年来固有的一些生产方式、生活习惯、民俗文化传统,包括已渐渐淡出人们记忆的饮食和手工艺,往往都融入了文化的因子,浓缩了历史文化的精华。生我养我的那个小山村,就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山村,遍地也是文化记忆、文化遗产呀。
窗户是农户也是山村一双明亮的眼睛。凭窗而立,透过窗棂,细数窗外那幽亮的星辰,山乡崇尚文化和文明的故事与记忆汹涌而来,地上是一片跌碎的月光,那是跳动的音乐曲谱。当我们用心寻找这些历史的、文明的碎片,足以让你感到晨钟暮鼓般的恢宏与旷远,让你对这十分熟悉却又普通的小山村,顿增一份由衷的崇敬与膜拜。
农民一剪刀一剪刀剪窗花,慢慢把苦日子剪掉,剪出幸福美满的好日子和开放在心中的芬芳与美丽,四季不凋零。
今夜,我站在济南这座大城市的灯火阑珊处,怀想起贴在童年窗户上的窗花,岁月的刀闪耀着美善的光芒,在一缕缕刻剜乡愁之疤,密匝匝的记忆被编织拧结成文化根脉,我心头分明盖着一枚农耕文化的文明印戳。
(原文刊发于2017年12期《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