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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所绝不灵魂深处伊甸园幻像文化 |
里尔克诗15首
臧 棣 译
尽管如此,就像被仇恨攫住的囚徒
但每个人仍希望通过自身的劳作获得解脱
这世界藏有一个奇迹,伟大的奇迹!
生命就是生存:这是我最基本的信念。
但谁又体验过它呢?万物驯顺地
呆在那里,象没有被弹奏碰触过的旋律
安眠在竖琴中,时光流逝。
谁体验过它?掠过水面的吹风?
互相摩挲致意的树枝?
还是编织芬芳的鲜花?
或是古老的、向前不断延伸的小巷?
难道它曾是信步的温顺的野兽,
或是飞鸟?那神秘的飞翔引得我们远眺。
究竟是谁体验过它?主阿,莫非是你?
一切将再次变得宏大而强盛:
大海涌起波纹,陆地平展开阔,
树木高耸,墙篱低矮;
在江河两岸,生机盎然
牧民和农夫在那里繁衍。
无需教堂拱卫主,就像
他是神秘的隐身人,我们为他哀痛,
好像他是一头被猎获的受伤的野兽,
所有的房屋都显得友好,一种无穷尽的
献身精神将人类浸润,
成为我们之间联接的纽带。
不要空守彼岸,不要向那边窥望,
甚至连死亡也不要想去贬低它
我们应懂得尘缘,尽可能地体会它
感受它的抚摸,像来自亲友的手。
主宰世界的人正在衰老
他们将不在有后嗣。
他们的儿子还未长大,便被死亡领走,
他们虚弱的女儿很快就会厌弃
争夺那对她们来说易损的皇冠。
暴徒将皇冠砸毁,碎片散落
世界的统治者,精明而勇猛,
在锻火中溶化,生成新的力量
悄悄地滋养他的野心,
但命运并不接受他的雇佣。
矿石有思想病,它渴望
逃离铸造的命运,铸造
使生命变得贫乏。
从金库,从铸造车间
它渴望沿着像血管似的矿脉,
流回到崇山峻岭中,它正是来自那里,
现在,埋藏又一次使它安然无恙。
你是未来。盛大的日出染红
永恒那一望无垠的平原
你是黎明,当时间的暗夜逃走
你是露水,是早晨的鸟鸣,是处女
陌生人兼母亲,你是死亡。
你出身于命运变幻的形象
耸立在漫长的孤寂中,
既没有受到哀悼,也没有受到欢呼,
像一片原始森林,你远离修辞。
你是万物深刻的缩影
禁闭的唇中含着生存的奥秘,
你以不同的方式向人们展示自己:
对于船,你是港湾——对于陆地,你是船。
光闪烁在你的枝头,万物的
脸庞显得灿烂而又高傲。
只能在黄昏,它们才会发现你。
耀眼的时刻,敏感的空间
笼罩着众人的头脑和双手,
他们在哪里安身,神奇都会唤起虔诚。
凭这温柔的姿容,你可以把握
整个世界。用别的方式肯定不能这样。
自遥远的天际,你俯身钟情于这片地域
并在披风的褶层间抚摸它
你如此亲切地展示着自身。
当他们
开始祈祷,并高声念起你
他们并不知道你就在近旁。你的手悬浮
在我们头顶,高高在上,像是在你那里翱翔
颁布我们的感官所必需的准则
铁黑的浓眉,衬出你不容置疑的权利。
你曾喊出的第一个字
你曾喊出的第一个字是:光。
从此,时间诞生。你随即沉默了很久。
人是你说出的第二个字,它令人惊恐,
(它的话音依然将我们遮蔽在夜色深处)
接着又是沉默。你再次酝酿要说出的东西。
但我就是那个从未听你说到过的第三个字。
我经常在夜晚祈祷:只用手语
而不用言语,祈祷会悄然生长
神圣的精神在祈祷者的梦想中游荡
在他缄默的表情中,丰盈的静寂
蓄积着,以便我们能站在山颠认出它
你理应是掩体,我们用它抵御
那恶劣的,亵渎不可言说的奥秘的嘲笑。
就在伊甸园,夜色降临:
你是带着号角的守护者,
号角被吹响,众生开始学会说话。
如果我死去
如果我死去,主呵,你怎么办?
如果我,我的水罐,碎裂,毁坏?
如果我,你的琼浆,变质,蒸干?
我是你的服饰,是你经营的手工艺品,
失去我,也就失去了你存在的意义。
没有我也就没有家园,你所需要的
亲切,温暖和甜美被夺走。
我是你的凉鞋:当我失去,
你疲乏的双脚只能赤裸地行走。
你为你厚实的披风,我将坠脱。
你的目光滞留在我的双颊
把它当成枕头倚着,接着又索寻
却一无所获。我能奉献的安慰——
仅是死亡,就像落日的余晖暗淡
消散在陌生的星星那冰冷的怀抱里。
主呵,你还能做什么呢?我忧心忡忡
主呵,你是邻居
主呵,你是邻居。如果在夜晚
我用震耳的敲门声把你吵醒,这样做
仅只意味着我听不到你的喘息
我明白:你是孤独的。
你应该喝点什么,难道那里没有人
在黑暗中摸索着,把饮物递给你。
我一直在谛听。虽然传来的气息微弱
我知道自己在接近。
在我们中间横竖着一堵窄墙
从你的或我的唇中呼出的呼唤
凭借纯粹的机缘
将它推倒
那一切全无生息
这堵墙由你的影像构成。
它竖在你面前,像你的名字一样抓住你,
我身体里的光焰炽亮
我知道那是你正走过我的灵魂深处,
眩目的光焰弥散。
转瞬间,我的感官被你离弃
变成瘸子,接着走向那没有归宿的路。
我们全都是匠人
我们全都是匠人:要么是学徒,师傅,
要么是大师。是我们建造你这巍峨的教堂。
偶尔,会有一位神色严峻的旅人
走向我们,像一束耀眼的光
让众多匠人的心灵惊悚不已,
它向我们传授了一种新的记忆。
我们爬上摇晃的脚手架,
我们重重地挥舞手中的铁锤。
直到闪亮的、洞悉一切的时光
那爱抚的翅羽掠过我们的前额。
呼唤来自你,像风来自大海
铁锤的击打声四起,
并在群山中延宕成起伏不断的回声。
黄昏时刻,晦暗最终将你淹没:
唯有你分明的轮廓渐渐渗透到我的内心。
主呵,你深远旷大。
绝不是,我的生命绝非
绝不是,我的生命绝非这转瞬即逝的时光
虽然我在其中被你看见,像一阵急跑。
我挺立在我的背景前端,像一棵树。
我只是我众多的嘴唇中的一个
并且很快就会喑哑不语
我是两段评注间的空白
它显得挤凑,语音杂乱
这是因为死亡的评注要求着更知底细的高手
就在黑暗的间歇,两段评注颤栗着遭遇,
非常协调。
甚至衍生出一首甜蜜的歌。
我正是你渴念的人
我正是你渴念的人。你难道没有听见
用焦急的感觉,我不顾一切地指认你?
现在我的感受已插上翅膀,拍动,
围绕着你的容颜飞旋。
正是在此,我的精神穿着寂静的盛装
挺立在你面前,——噢,你难道看不见?
在你的一瞥中,难道我的祈祷
还没有像五月的树木一样丰茂?
梦想家,我就是你的梦呵。
但愿你会惊醒,我就是你的意愿,
光彩照人的主呵,我衍变成
一座天体,高悬,沉寂,就像群星
听任神奇的时间之城在下面延伸
在你的诺言中
在你的诺言中,我阅读它,并且
通过由你热情、睿智的双手
赋形的历史,领悟它。正是你活跃的双手
命名了那些注定要诞生的事体。
音色洪亮,你说:降生,忍受:直至死亡
并且不厌倦地,你反复说:活下去
除了谋杀,不存在任何死亡
一道裂缝穿越你完美的领地
那其实是一声撕裂的叫喊
它很快会消散,但就在
消散之前,它会融变,汇成交响
讲述你
承载你
渡你跨越深渊
这些声音尽管有点口吃
却是复活你古老的姓氏
唯一的方式
但愿存在着静寂
但愿存在着静寂,饱满,充实。
所有的偶然和相似,假如它们
在邻里的他笑中缄默不语,那是为更好地
确信你。假如来自我感官的喧嚣
还没有用困惑挫败我对你的守夜——
那么在丰盈的思绪里,我肯定已
想见到你,甚至眺看到你最悠远的边界,
(那讪笑还在继续)我将你握紧,
又松开,就如同面对生灵
我只有感恩的权利
怎样的时辰
怎样的时辰俯下身子,触摸我。它悸动着
带来金属的光泽、敞亮和耀眼
我的感官陷入颤栗。我的心神
都聚集在敏感的日子里。我正被日子抓紧。
在我领悟时辰的秘密之前,任何事物
都不曾完整,仅处于等待、短暂、破碎之中。
我的目光变得坚定,就像新娘
温柔地走近那命定要发生的事情
这一切多么细小,但我的敏感
却已将时辰的肖像放大在金色的背景中
我将它猎获,但愿已察觉到谁的灵魂
在其中焕发,并渐渐显露……
成熟的草毒
成熟的草莓红艳艳,
而紫菊枯谢,气息微弱。
夏天即将消逝,谁不丰盈
谁就永远不能完成它自身。
谁此刻睁开眼睛
谁就能洞悉内在的幻像
昏沉欲睡,直到夜色降临
他的灵魂从黑暗中苏醒
这意味着他已变成老人,精力耗尽。
在剩下的时光里,再没有什么能触动他,
所有的事体都在欺骗他,背叛他,
甚至包括你,我的主。像块石头
你把自己拖进更幽深的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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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谁在任何一高又长何一个文化 |
里尔克诗12首
陈敬容译
回忆
无限地扩大着自己的生命,
你等待又等待这独一无二的瞬间;
这个伟大而充满预见的时刻,
这些石头的觉醒。
从深渊向着你迫近。
金色棕色的书籍,在阴影中
一一从书架上隐去;
你想起那些游历过的地方,
想起那些景色、那些
妇女,和她们的衣裳。
忽然你省悟了:对,就是那边。
你挺身起立,在你面前
仿佛从往昔的某个远方
升起了忧虑、意象和祈祷。
橄榄园
他从灰暗的簇叶下走来,
一身灰暗如同这座橄榄园;
他把盖满了灰尘的额头
埋进满是尘垢的灼热的双手。
这是在一切之后。这是终点。
既然快要失明了,此刻我必须离开,
你①为何像这样情愿,我得说
你存在,但我不复能将你找见。
我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心头,不在。
不在别人心头。也不在这岩石里面。
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孤独无依。
我独自担负着人类的苦难,
那是由于你,我曾经应许。
但你并不存在。啊,莫名的羞惭……
然后听说:有一位天使到来。
为何是一位天使?哎?那里黑夜
漠然地在树林里舒展枝叶。
信徒们睡梦中激动起来。
为何是—位天使?哎?那是黑夜。
正在到来的夜晚并没有什么特殊,
上百个同样的夜晚在那儿消逝。
狗都在睡觉,石头都躺倒,
哎,一个愁惨的夜晚,任何一个夜晚,
等待着黎明再一次降临。
因为天使们的到来并非由于这样的恳请,
而黑夜也不会又幽暗又光明。
为一切而舍弃自己的人只好让人放逐,
他们被自己的父亲所抛弃,
母亲的心呵对他们也关闭。
①原诗“你”字全用大写。
夜间的人们
夜不是为着所有的人。
夜把你和你的邻居分开,
你不会不顾黑夜而将他找寻。
假若在夜间你让灯火把房间照亮
面对面看着人们,
你准会想:哪一个是?
脸上洒落的灯影
使人们可怕地变得畸形,
倘若他们曾经在夜间相聚,
你便看见一个动荡的世界
整个聚到了一起。
在他们的被灯光照得发黄的额上,
被放逐了所有的思想。
他们眼光里闪出酒意,
胳臂上悬垂的沉重的手势,
使他们在谈话时
能够了解彼此。
虽然他们同时说道:我,我,
那意思却是:任何一人。①
①原诗这个小句各字全用大写。着重点是原诗所有。
催眠
我愿坐在谁身边,
“唱一支歌来催眠。
我愿轻轻哼唱着摇你入睡,
守护你沉入又走出梦寐。
我愿是房屋里唯一的人,
懂得什么叫夜凉如水。
我愿向里里外外四下里倾听,
向你,向世界,向森林——
时钟敲响着召唤每一个人,
人们直看进时间的底蕴。
下边走过一位陌生人,
惊起奇怪的犬吠数声。
随后是一片寂静。
我睁大双眼对你凝睇:
他们轻轻扶着你让你离去,
正当有什么骚动在黑暗里。
民歌
捷克人民的歌声
这般甜蜜又深沉;
被它感动的心灵,
欣喜得想要哭泣。
当一个儿童
在土豆地里咿语;
穿过长夜守望者的梦,
它的清唱来临。
纵使你远远离开,
到世上最寂寞的所在,
往后的岁月,它执著的声音,
仍然会索回在你的心里。
少女的祈祷
瞧,我们的白昼是这般委屈,
夜晚呢又充满恐惧,
在木然的白色的不安里,
我们走向你,红色的蔷薇。
玛丽亚,你一定得待我们温柔,
因为我们是从你血液中出生,
而且仅仅只有你了解
我们的渴望的毒刺。
你自己的心不也是一样,
能感觉到处女的忧郁?
它像圣诞节的白雪般冰冷,
却又是一朵火焰、一朵火焰……
严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预感
我像一面旗被包围在辽阔的空间。
我觉得风从四方吹来,我必须忍耐,
下面一切还没有动静:
门依然轻轻关闭,烟囱里还没有声音;
窗子都还没颤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又把自己抛出去,并且独个儿
置身在伟大的风暴里。
琵琶
我是琵琶。假若你祝福
我的精练语言的拱形的
美,谈论我吧,像谈论
饱满成熟的无花果。扩大
我内心的黑暗吧,那真像
杜莉雅①的黑暗呵,在她恋爱的心中
黑暗还没有这样多。
她从我身边取一点音响
放在自己的脸上,而且歌唱。
对待她柔弱,我可得伸展自己
直到我内心的一切都在她心里。
①杜莉雅或是指古罗马一位著名女诗人,或是指著名音乐家杜莉雅·德·阿拉贡娜(1510—1556)。
遗诗
你呵,我失去了的
永不再来的爱人,
我不知什么曲调你最为喜欢,
当未来的波浪耸立,我不再
找你去辨认。我想象中
来自遥远景物的异常的美,
都市、城砦、桥梁、大路上
突然的转折,以及从前
被神物布满大理石脉纹的陆地的庄严,
在我体内升起而有了意义,
推动你,飞逝呵,更向前去。
啊,园林都是你。
啊,我带着最深最完满的希望
看见它们。一个窗户开在
一座村舍里,仿佛是你从那儿
向我走来,我找到那些街巷,
你刚刚从上面走过。
店铺里的镜子有时
依然因你而颤动,忽然又映出
我恐惧的影像。——谁知道
这同一只鸟儿,曾否在昨夜
分别通过我俩而战栗?
青春的梦
呵,我爱他们——
那些骑在难驯的野马上过夜的人,
带着奔蹄下的风吹动的火把
如同飘散的头发。
我要站立在双桅船的船头,
又高又长像一面飘扬的旗,
除了发亮的红色金盔,
全身一片黑。我身后十个人一排
也在同样的暗中闪耀着红色金盔,
时而镜子般明亮,时而又暗淡。
我身边有一个人,
为我奏出短暂的幻景,
在发亮的铜喇叭里,它叫喊
或是像一片寂寥的黑暗那样升起,
我们穿过它疾驰而去,
像是在一个疾驰的梦里:
房舍朝我们的双膝迎过来,
曲折的街巷谦恭地接纳我们,
广场在我们身后静悄悄隐去,
但我们依旧能捉住它们
我们的马依旧下雨般沙沙地驰奔。
1906年以来的自画像
祖传的古朴而高尚的气质,
清晰存留在眉目之间。
犹带稚气的眼神,含着惊恐和忧郁,
时或还有谦卑——不是那种奴性的,
而是乐于服务的,妇女的谦卑。”
嘴生得还像样,阔大而轮廓分明,
不具有说服力,然而相当地
坚定。毫不狡诈的额头
仿佛荫蔽着静静俯垂的凝视。
这些都只能感知,正如那整个脸孔,
在苦难或成功之际,也从不
为了恒久目标而皱起。
但某些严肃和真实的已经在创造,
仿佛带着稀有的事物从远方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