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由草根博客原创博乐墨池推荐，大过年的真辛苦他了！

父亲是个远离世事的人，从小就喜欢一个人玩儿。夏天他到野外树杈上睡觉，秋天在场面的麦秸上刨个洞钻进去。每逢村里开会，他总是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把头埋在裤裆，从始至终一动不动。

移民并村那年，全村人搬到县城南。母亲和两个姐姐包括我都兴奋无比。两个姐姐大了，大腿粗了，屁股圆了，都到了该找人家的岁数。城里眼宽，可挑选的人多。因此两个姐姐一改村里松松垮垮的装扮，打扮成时髦女郎，就像战马即将发起冲锋。

当全家的东西即将搬完的时候，父亲望着我们直叹气，眼里闪烁着泪花。他把一间房子锁起来，好多天不见人，不知躲到何处。我和母亲在三村五里四处寻找，向所有我们认识的人打问，可他们都摇摇头。我们村后是连绵的大山，山上有很多水蚀的山洞，日本鬼子来了后，人们常常到这里躲避。想必父亲很多时候也藏在这儿，只是洞太多，互相串联，要找到根本不可能。

好在我装着一把那间房子的钥匙，有好几次，当我骑着摩托回村，走到家门前，开开门，父亲已经不见了。我摸摸被褥，还是温的，就知道父亲刚刚离开。我站在村头，扯起嗓子喊着父亲，告诉他和大姐处对象的人已给他找了下夜的营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挣钱还不少，希望他回来，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任凭我怎么喊，都没有回音。

妈妈也带着我回过几次，她站在村头的高坡上，向急速往深沟逃跑的父亲喊：“你一辈子躲，躲干部，躲开会，躲了正月还能躲了十五。听我句话，回来吧，你老了，照这样，临死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父亲没有搭茬，跑得连影子都没有了。我和母亲返回家，母亲气愤地将父亲家中所有的米面都收拾起来，包括油盐都装进一个口袋，让我绑在摩托车上，计划困死他，看他还回不回来。我对母亲说：“留着吧，他就是饿死也不会回来的，他不想让人管，不想让风吹得迷失了自己！”母亲听了，长嚎一声，说：“夫妻都快过了一辈子了，临老出这么大洋相，外人还以为我们家咋了！”

我们住进城里几年，我学会开三轮，给人搬炭。母亲捡破烂，收啤酒瓶。两个姐姐到酒店当服务员，她们都出脱得亭亭玉立，举手投足间已经完全没有乡下人的味儿。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想起父亲，对他的丑恶秉性大家挞伐，并且为当初全家人的选择庆幸不已。母亲和两个姐姐渐渐忘了父亲，好像这个人就不曾出现过。只有我每年春天回村子去，每次我都藏在树林或土丘背后，看着父亲一拢一拢地赶牛耕田。全村人丢下三四千亩土地，父亲和他那两匹老黄牛从黎明走到黄昏。他的力量太小了，我想帮帮他。

有次，我站在对面梁上，大声向他喊：“爸，我买辆拖拉机吧，这么多地你根本种不完！”

父亲望着我，没有说话，然后他挥了挥手，指指城里的方向，让我回去。

一年一年的，父亲的种植范围越来越广，收获的粮食也越来越多。他在村东村西挖了好多粮食窖子，外面用麦秸编成屯子，装满粮食后在用土埋起来。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选择在黎明或傍晚，外人根本就看不到，但我知道，我老是时不时地回村，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我虽然不懂得他究竟要干啥，而我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液。他既然这么做，那就肯定有他的道理。

父亲离开我们很多年，附件村庄的人们每年看到有人在此春种秋收，但就是不知道是谁干的。我们村人猜测是父亲所为，但谁也没见过。当然也有人说，我们村搬迁后有鬼了，是我们村的先人看到荒芜的村庄，觉得特别难受，于是纷纷回村，替后人耕种。

多少年过去了，父亲还穿着我们搬家时的服装。我有时从城里买上一身新衣服，悄悄放在父亲必经的路上。父亲把衣服拾起来，向四周望望，然后把衣服紧紧抱在怀里，向我离开的路上喃喃自语。有一回我听见他说：“儿啊，我在等着你的心！”

随着忙忙碌碌的生活，我们家从此不再提到父亲。大姐二姐先后出嫁。大姐找了个有钱人，风光了几年，男人离开他了，丢下两个孩子；二姐找了个没钱人，日子紧巴，她领着一个孩子离开了他。母亲的一头黑发如今全白了。

又一年春天来了，我回到村，远远望见父亲和他的两匹牛正在耕种，我走到父亲跟前，这次他没有躲我，而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

父亲说：“让你妈和姐姐们都回来吧，家里有的是粮食。这么多年我就是为你们准备的！”他说完，很轻松地笑了。

那天，我们回到村，母亲看到父亲哭了，姐姐们看到父亲哭了。母亲说：“你早跟我们说，我们就不进城了，一家人有啥不能明说，非得光景过成这样你才说话？”

父亲说：“说是没用的，我一辈子按照自己的心活着，不看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