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十八回，晴雯死后，宝玉悲痛万分，洋洋洒洒，作长篇诔文予以祭念，脂批指出：此文“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诔文写得华美、真挚、悲愤，历为红迷所喜爱，但由于诔文中大量使用了生偏字和典故，故不能一览通晓，因之使相当一批读者反失其趣，只作粗览，便匆匆跳过，让人深为遗憾。蔡义江先生曾对此作过许多研究，功莫大焉，但我以为他多采直译，导致华美不足，通畅不够，个别说亦有误解，有违原意。在认真学习蔡先生译文的基础上，我亦复做校勘，全新实译，以其简洁与华美,助诸红楼爱好者读兴。

   值此太平永久之年，芙蓉桂花吐艳之月，无限伤感怀念之日，怡红院污浊公子贾宝玉，谨以百花娇美的鲜蕊，南海鲛人的冰纱，沁芳泉流的清水，枫露制作的香茶，四件微不足道的物品，借以表达真挚的思念，敬献于白帝宫中照管秋花之神的芙蓉女儿面前，祭奠如下：

    我仔细推算从你降临人世，至今总共一十六年。祖居哪里，姓甚名谁，早已湮埋人间，无从考究。而我能够与你一同沐栉寝息，一同夕游夜宴，相处亲密无间，说来也不过五年八月有余。

    想起你生前，黄金美玉都无法与你高贵的气质相比，晶冰白雪都无法与你圣洁的心灵相比，明星朗日都无法与你光彩的精神相比，春花秋月都无法与你美丽的容貌相比。年轻的姐妹们无不羡慕你的娴淑和文雅，年长的妇妪们无不敬仰你的贤惠和厚德。

    谁能料到，鸠鸩这样的毒鸟仇视飞高者，本该翱翔的苍鹰折翅哀鸣；薋葹这样的臭草嫉妒花香者，本该飘香的茝兰被泼污奸锄！娇弱的鲜花，哪里奈得住狂风吹折？多愁的柳丝哪里经得起暴雨冲涮？这些谗言打击，让你病入膏肓。樱桃小嘴，尽失鲜红，长呻细吟；红杏面颜，芬芳不再，干枯憔悴。飞短流长，出自屏前帷后；丛生杂草，爬满门前窗口。岂是因招祸致死，实是由蒙羞而终。让你沉溺于不尽的忧愤，而且满含着无穷的冤屈。高品被妒，怨恨可比贾谊贬适长沙；烈性遭伤，悲惨超越鲧葬羽野。你独自辛酸，可谁又去怜惜你早早夭逝黄泉？一片仙云散尽天空，芳踪难以寻觅。返魂树迷失水洲，哪里再去寻得不死神香？无舟东渡蓬莱，何处再求回生妙药。

    黛青烟眉，还是我昨天亲手描画；指环冷佩，今天谁为你暖温？炉罐内还保存着剩药，衣襟上仍残留着泪痕。镜破鸾飞，不忍开启麝月妆匣；发梳飞掷，哪巧碰损檀云牙齿。厮人已去，金花首饰落入草丛，翡翠发饰埋入尘土。鳷鹊已成空楼，牛女七孔之针空垂；鸳鸯如此分飞，谁续接五彩丝缕？

    况这金秋时节，西方白帝掌司时令；孤单的被褥中虽然有梦，空寂的房子里已经无人。梧桐盛于阶前，月色昏暗，掩去了芳魂倩影；芙蓉床帷之内，香气散尽，再无娇喘细言。漫天枯草，岂能只有芦苇；遍地悲声，并非全是蟋蟀。早晚苔砌，走出帘门也听不到捣衣声；秋雨漏墙，隔院仿佛听到怨屈笛音。芳名珍存心中，连屋檐前的鹦鹉也还在呼唤；艳骨即将消亡，连门外的海棠也早早枯萎。想你在屏帷后面嬉戏，莲瓣小脚悄无声息；在庭院门前斗草，许多花草不枉等待。如今抛却了刺绣针线，银缕彩衣谁去裁制？白绢堆皱，谁去燃香熨烫。

    昨天承奉父命，乘车远出家门；今天甘冒训责，柱杖前来吊唁。知你棺木已葬，惭愧我违背与你同死同葬的信盟；想你墓外苦难，我恨不能与你一同化为灰烟。

    想那西风古寺，磷火点点，落日后的荒坟，白骨散乱。楸枝榆叶飒飒作响，蓬花艾草萧萧低吟。雾漫漫的墓丘旁哀猿啼叫，烟蒙蒙的田埂上冤鬼泣哭。原以为嬉戏于红绡帐里，情深不变；现在才知葬身于黄土陇中，命浅福薄！我如汝南王痛失碧玉，泪洒西风；又如石崇空悼绿珠，空对残月。

   唉！都是鬼蜮之人制造的灾祸，哪里是神灵的妒忌？封住这些小人之口，讨伐她们哪能从宽？剖割这些毒妇之心，也难以让人解恨！你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我对你的情意却永无终止。因为积蓄了浓浓的相思，我才喋喋不休地与你诉说。

    后来知道上帝有旨，诏你芳魂入宫。念你生前与兰惠为伴，死后让你担纲芙蓉花神。听房中丫头此言，似乎荒唐；但据我想来，很有根据。因为唐代叶发善就曾把李邕的灵魂摄来，让他为其祖上撰写了追魂碑；诗人李贺也是被上帝诏去，为白玉楼拟作了序记。事虽不同，但理却相通。所以相对于任何事物需有匹配之人，否则，很难按才就位。相信这是上帝权衡之后的安排，可以说再贴切不过，没有辜负你的秉性和天赋。正是因为希望你不灭的灵魂，或许会降临在这里，所以我才不揣鄙陋浅薄，说这些话给你听，并且作一首长歌来为你招魂：

    上天啊，为什么如此苍苍，是为了让你乘着白玉龙尽情地遨游吗？

    大地啊，为什么这样茫茫，是为了让你驾着华车奔赴九泉吗？

    看那华盖是多么美丽而绚烂，是不是箕尾双星也有同样的光彩？

    卫士们跨箭羽列队前行，是不是卫危两辰也护卫在你的左右？

    风神是你的侍从，月车神是在为你送行吗？

    车轮咿呀作响，你是在驾着鸾凤远游吗？

    馥郁而浓烈的芳香，是你身上蘅杜等香草佩带散发出的吗？

    飘然的裙裾光彩熠熠，你是把明月镂成了耳佩吗？

    盛开的花草铸成天地祭坛，你点燃的莲花灯焰烧着了油香吗？

    用葫瓜作成饮具，你是在畅饮美酒佳酿吗？

    仰观过眼烟云，我仿佛看到了什么。

    俯首侧耳远方，我似乎听到了什么。

    我多么盼望九重高天无阻，你却忍心将我一人弃于尘世！

    如果风神肯为我驾车前驱，你能否愿意与我并驾而归？

    但我心中是多么地感慨，徒劳伤悲又有何用？

    你已长眠不醒，难道天数命该如此？

    你已入土为安，难道真的不再复生？

    我被困在世自觉多余，你在天之灵为什么不能让我也随你而去？

    你的灵魂来呀，来到我的跟前，你真的来了吗？

    你居于螟世，寂寞独处；即使来到这里，我也不能看到。我取缔烟罗这样的阻障，并列仪仗于两旁，提醒自己不要像柳叶那样贪睡，只像莲心那样释放相思。素女到桂树山间相约，宓妃在兰花洲边相迎。穆女弄玉吹笙，仙女寒簧奏乐。召来了中岳灵妃，感动了骊山老母。神龟相背，群兽作舞。跋涉赤水，龙在吟唱；穿越珠林，凤在飞翔。我用虔诚之心去感动，不用上好的祭器去追怀。你从碧霞仙城乘车出发，又回到了玄圃仙境。影影绰绰似若相近，又朦朦胧胧远受阻隔。离合像长空烟云，阴晴如大地雾雨。尘埃阴霾散去，银星高照；山溪流光溢彩，月朗清风。为何心中的重重思念，化作了梦中的栩栩如生？我唏嘘感叹，怅然守望，痛哭彷徨。人声消寂，天地静谧。夜鸟惊惶而飞，浮鱼啜食作响。记下我的哀痛算作祈祷，用这些祭品权祝安康。唉！你且简单享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