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学术 |
几个月前,一位在香港工作的年青经济学者到我在港大的办公室来,畅谈甚欢。在闲谈中他提及美国名经济学者巴赛尔(Yoram Barzel)曾经在一本书的序言中,说他今天认为,一九六九年的史提芬.张是举世最杰出的产权及交易费用的经济学者。我对该青年说:「你看错了吧。巴赛尔可能说我是众多高手中的一个。」他回应道:「不是的,他说在产权及交易费用的题材上你是世界之冠。」
我当时一笑置之,因为我认为巴赛尔不可能这样说。一九六九年起我与巴氏同事了十三年。他是我在美国最深交的朋友——我怎会不比那位年青学者知得清楚。巴赛尔所出的书,我不可能不在第一时间收到一本;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在学术上有「世界之冠」这回事;一九六九年时,产权及交易费用学说的发展如日中天,高斯、艾智仁等亦师亦友的前辈,当时还在盛年。
殊不知过了几天,该年青学者传真来巴赛尔在书中把我排名第一的那一页,使我高兴万分。没有谁不喜欢被他人称赞的,而更重要的是赞者是谁。巴赛尔有斤两当然重要,但使我惊喜的是大家认识了三十年,此公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赞过我。我立刻把该页「颂文」传真给杨老弟怀康,向他炫耀一下。杨老弟读后哈哈大笑,说希望能读到巴赛尔书中的整个序言。
最近到西雅图度假,有机会与巴赛尔细说当年。想到他曾经在书中说我在产权及交易费用这些题材上是「世界之冠」,我对他说:「不久前我发现一个大秘密,你曾经在一本书的序言中把我捧到天上去,但为什么不把该书寄给我?」他听后想了好一阵,然后像阿康那样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两天后,我在西雅图的家中收到他寄来的那本书。
书的序言十三页,作者回顾平生,算是一个小型的自传了。文内有好些地方提及我,但主题是诉说作者自己的学术生涯。其中提及的人与事,我大都认识,或起码听过,所以读来津津有味。一口气读完该序言后,我不禁掷书兴叹:比起巴赛尔,我自己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学者。
是的,像巴赛尔那样单为学术而生存的人,我平生只遇到两个:一个是巴赛尔,另一个是戴维德(A.Director)。也难怪巴与戴是那样互相欣赏的朋友。
香港要搞好学术,真的要向巴赛尔这种人学习一下。一九三一年出生,在以色列进大学,芝加哥入研究院,六一年起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任教,以迄于今
书中所载,是巴赛尔从一九六三到一九九二这三十个年头所发表的三十一篇论著,而序言所述,是每一篇的思想出处,与朋友之间的研讨及受到的影响,及下笔时所遇到的经验。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不到在那漫长的日子中,巴赛尔曾经有一天不在思想的波涛上浮沉。
巴赛尔是为解释世界现象而从事学术研究的。政府的经济政策是好还是坏,他漠不关心。他的兴趣是「为什么?」而不是「怎么办?」
在物质生活上,巴赛尔从来都不打学术之外的主意。要做些小生意或作顾问赚点外快,为自己的退休有点积蓄,他想也懒得去想。集中于学术,五十年如一日,天下间似乎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
以经济学的天分来品评,从零到十分来排列,我认为巴赛尔有八分。这是一级天分打了个小折扣。从学术论著的质量来品评,我也是给他八分。这是说,在学术上,巴赛尔真的可说是尽己所能。他能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机会似乎不大,但若获该奖可不能说是大冷门胜出。不久前他被选为两年后的美国西方经济学会的主席,是实至名归。
近几年来,香港的大学高举要搞什么研究呀研究的,真是有点胡涂了。衡量研究所用的准则,竟然是数文章的多少,排列文章发表的学报的高下。如此一来,为了生计,年青的讲师就单为可以发表而下笔,但求数量够多;或设法找校外的人合作,一篇计两篇;或把一篇长文分作两篇或三篇;或哗众取宠,但求有国际性的学报收容;又或者有意或无意地制造「证据」……这一切,都是搞笑的行径了。
真正的学术,是要追寻一些有启发性的思想。这样的文章十年一篇已是很不容易了。要写有思想的学术文章,年青的后辈就要向巴赛尔学习一下。此公为文的出发点,永远都是因为有些世事他不明白,要试行解释。解释得对或是不对,无关宏旨,重要的是要从「不明白」为出发点。
科学上的学术,从来都是由「不明白」引起的;而毕生为了要明白而生存,就是学者。
我比不上巴赛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