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那种边缘的疼痛感,来自血液深处。
我一直在南高原的天空和彩云下行走,大地的空旷、辽阔、渺远和瑰丽,已永恒地留存于我的内心版图之上。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南高原故乡,依旧像一个忧郁的恋人,在远远的天边凝视着我。在大地的幻影里,我听见月亮在回忆的光芒中发出细微的碎响,我看见老人在唱完一首谣曲后泪珠滑下抽搐的脸庞;我遇见美丽的女子久久为远方的行路人默默祈祷,我梦见年轻的男子纵马飞驰英雄结高扬红色的幻想。因而,我一直在南高原的风中行走或歌唱。
生长在南高原,不论是白天或黑夜,那些在彩云飘飞的天空下渐渐迷朦的木栅栏,那些弥漫过潮湿岁月的苦荞子花香,那些在山岗上随意而起的舞蹈,都让我为之着迷。
因为我渴望飞翔,少年时代便开始写作诗歌来表达我的梦想和渴望。到了现在,一个民族的命运让我为之深切关注;文学,已是我最直接的倾诉方式,我别无选择。
南高原上的彝族,是个崇尚火的民族。在彝人部落,火,是一个词,也是一个神秘的符号;火,是一种生命的形态,更是一种文化的象征。南高原上,那些寻找真理和爱、自由和梦的歌者,他们的内心是向上的,他们的血液中有火的颜色。
火,燃起来,恍若南高原上那些寻梦人灵魂的飘舞。
对于一个彝人来说,我是幸运的。我可以在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里,思考时间与空间、感性与理性、生命与爱恋、内心与灵魂等等方面的问题,并用思绪去触摸那些正在消逝或即将来临的思想,让灵魂沐浴人类文化精神的光辉。
面对母语中语义传达的迷惘和过渡期语境选择的困惑,面对文化、哲学、民俗、宗教所承载一个民族历史记忆渐渐模糊的时刻,我只能更多地倾向于独立的思考,并努力去捕捉文化冲突中所闪耀出的灿烂的思想火花。
我相信,诗歌创作是一次次冒险的行走。我想探寻诗歌的意蕴与彝族文化、哲学、宗教、民俗等方面的完美融合。努力将母语所包含的富有旋律感的话语指义,转化为具有特质的汉语表达,在语言的差异性中寻求妥协与超越。力求自己的诗歌,让彝族文化中的宗教情怀、谣曲和生存心态,在其间构成独特的风景。努力探寻一个民族历史记忆中的深刻疼痛与灵魂拯救;呈现文化冲突中的人性光彩,以及精神幻象中的独立姿态。我渴望我的诗歌,被人类的生命和爱的光芒照亮。坚守地域诗歌的纯净性、抒情性和神性色彩。模糊时间与空间的运行轨迹,关注旷达的思想,始终让南高原这个文化符号跃动闪跳于诗歌的内部节拍里。
在我看来,诗歌是魔幻的艺术。一个诗人所呈现的,可能是个体生命的隐秘符号,也可能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图景或灵魂幻象。对于诗歌艺术的探寻,许多人以狂飙突进式的奔跑,似乎以先锋的姿态走在时代前沿证明自己,最后却以沉寂的下场被岁月的尘埃所遮蔽或埋葬。我想,每一个时期的每一个求索者,不能被忽视的是,给我们以滋养的大地和在大地上艰辛生存的人子。眼光离开养育自己的大地和那些最底层的脸庞上汗水与辛酸,作为一个诗人是可耻的;尽管你有千百万条理由,证明你的高贵或无奈。再之,世界的文化精华,也源源不断地为我们提供着养分。所以说,回避和拒绝外来的优秀文化或盲目的先锋,都是可悲的。而每一个真诚的表达者,他的诗歌应该是呈现一个族群语言内部的灿烂,它应该是大地的、人性的,由此当然也就是先锋的。
当今的少数民族诗人,在漫长的探索中,由于文化的、认知的、地域的差异性,被某种关注可能是由于偏激或狭隘,更多的状况是被忽视或轻率否定,仿佛一切皆注定了边缘化的命运。现实的突围与精神的坚守是众多的少数民族诗人的必然抉择。当然,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和宗教理想,会默默潜入血液之中,使之在不经意间成就了自然而然的身份认同。经过许多人多年的努力,彻底终结了风情加赞歌式的写作模式,找到以母语语义和本土音乐旋律为基点的汉语表达。对哲学和历史的误读,对集体无意识的偏向,导致民族诗歌的多种方向和多种可能。我相信,本土历史与文化的源流,最终会成为诗歌的力量所在。
对于我来说,长久地捍卫地域性写作,已经成为自己找到与清澈洁净的大地深入勾通的一道窄门。在全球化语境日渐汹涌和严峻挑战的时刻,诗歌正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与社会转型期和文明更替间的惶惑、挣扎和疼痛感。对生养自己的大地永远怀着感恩和朝圣的心情,对卑微的生命永远怀有深切的怜惜。在更低处寻找人文精神的源泉和人性的光彩。关注民族的生存状态和困境,在呐喊与拯救、悲悯与关怀的精神遭遇中伫立,热切呼唤着文化的自觉和良知的期望。崇尚质朴、坚韧与辽阔,渴求大地般的明澈与厚重。
作为一个彝人,长时间生活在埋葬着我祖先头颅的南高原上,我的爱恋已融入那块土地的呼吸。古老的土地呵,给我的疼痛太多,给我的梦想太多。许许多多的怀恋或感恩,都在心灵里。
在南高原上静静冥想/峡谷的边缘,神灵的马车悄悄驶过/大地的风声洗涤麦穗和静穆的村庄//听见树叶在山坡上飘落/一只岩羊久久注视着河岸/一些手伸出来,碰触怀念中的温暖/太阳的呼吸,覆盖潮湿的荞地和栅栏//已经很远了,那些传说中的英雄/脱下披毡,取下腰刀/在山地上蹲着喝酒,燃起火塘/黑夜撕碎的云朵,再也没有回到天上//灌木林囚禁秋天的绚烂,而石头上的花纹/凝固了时间和奔跑的羊群/一些隐秘的符号,留下疑惑与想象/眺望,眼里只有一片苍茫//一个彝人,在南高原的山岗/静静冥想/在更远的地方,风暴正恣意流淌
每当我想起南高原故乡那连绵起伏的群山,想起远山上对我充满热切期望的亲人们,我常常热泪盈眶。
我承认,有一种边缘的疼痛感常常会席卷而来,让内心颤动不止。我承认,那种边缘的疼痛感来自血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