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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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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分类: 中短篇小说(已发表)

 

(一)

在我大学三年级放暑假的时候,有一天,妈妈带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县城。在那个县城郊区的一个化工厂里的一个破旧的职工宿舍楼下,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姐姐,并且第一眼就被她迷住了。

当时,我们远远就看见一个灰仆仆的人影朝我们跑来,那个人边跑边挥动着手上的一个红白相间的东西,我开始以为那是一面旗帜,等那个人跑到跟前了,才发现那个红白相间的东西是一吊油腻腻的五花肉。那个人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工作服,皱巴巴的,衣袖和裤腿上有几块发黄的污渍。当时,五花肉正捏在她的左手里,她的另一只手则提着一大袋筒状卫生纸。这就是我的姐姐。

关于姐姐为什么从小就不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妈妈是这样告诉我的:她和爸爸离婚时,姐姐六岁,她那时刚怀上我。然后她来到我们现在所生活的这个城市,并且生下我。而爸爸则跟姐姐留在了那个小县城。妈妈是一个倔强的女人,她从来不在我面前提爸爸和姐姐,好像他们从来就不存在。我小时候曾经问过她爸爸在哪里,她冷冷的回答,你没有爸爸。我遗传了妈妈的倔强,并且比其他孩子早熟,从此懂得尽量避开这个问题,以免惹妈妈不高兴。我们母女俩平静的生活着,直到有一天突然收到姐姐的一封来信。姐姐在信上说,爸爸组建了新的家庭,她想来看看我们。妈妈在收到这封信一个月之后,决定带我去看看姐姐。这年我21岁,正在外省一所大学里读大三,姐姐27岁,是一家化工厂里的倒班工人。

“你们来了。”

“来了。”

精简、短促的开场白之后,姐姐领着我们上了她的宿舍楼。

姐姐所住的宿舍楼是一幢四层楼的旧房子,外墙色泽灰黄,楼道狭窄昏暗,每一层楼都有一条细长的走廊。走廊的一面是一排房间,另一面是一串旧漆剥落的栏杆。房间们整整齐齐,一间挨着一间,栏杆们也整整齐齐,一根挨着一根。当我们从楼道穿过走廊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似水流年的恍惚之感,觉得自己正踩在一片空荡荡的大雾里,这种感觉是那么虚无,又是那么美妙。

姐姐的宿舍是三楼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我们一进门,她就把五花肉和卫生纸放在地上,然后开始到处翻东西。她的宿舍分为两间,一间厨房,一间卧室。厨房又小又潮,灶台和水池有的地方用水泥随意糊过,有的地方干脆裸露着红砖。卧室陈设简陋不堪,一张旧书桌,两只塑料椅子,一条木板床。床的两边贴着墙,墙上是旧报纸被撕得乱七八糟留下的斑驳景象。

姐姐撅着屁股从床底下翻了半天,终于找出一个盒子。我紧张的盯着那个盒子,然后看到她把盒子打开。这个过程,伴随着灰尘的飞舞,这个过程,姐姐目光低垂,嘴角向一边抿了抿,露出了一个深深的酒窝,这个过程我发现姐姐有一种与环境相悖的气质——对自己表情的优雅的控制力。她抬起眼,目光在我们两张脸上均匀的扫过,然后她从盒子里拿出两个玻璃杯,说,为你们准备的。

姐姐为这两个玻璃杯倒了水,我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怪怪的。我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姐姐,姐姐扑哧笑了,说,这是我们厂自产自销的自来水,味道跟你们平常喝的不太一样,开始我也喝不习惯,慢慢的就习惯了。就当作里面放了一点点盐,一点点醋,一点点酒,可能还有一点点的石灰。当她说“一点点”的时候,手指做了一个捏东西的动作,眼睛还朝我们眨了眨。

接着我们母女三个说了一些诸如天气不错这类的客套话,气氛有点怪异。姐姐跟我们说话的时候从一开始就省略了称呼,没有“妈妈”和“妹妹”,偶尔用了几个“你”和“你们”。我能感觉到妈妈很想跟她说点什么,但她始终没有说出来。

后来姐姐跑进厨房忙活,由于厨房和卧室之间没有门,她为我们弄出几盘菜的同时,也为我们弄出了一阵呛人的油烟。我和妈妈一边咳嗽一边寻找窗户,却惊讶的发现卧室里唯一的窗户被钉死了。姐姐弄了一盘五花肉,一盘青菜和一个西红柿蛋汤,我们就开始围在书桌旁吃饭。姐姐宿舍里只有两只椅子,我和妈妈一人坐一只,姐姐又去隔壁工友那里借了一张椅子。吃饭的时候,我才偷偷观察了姐姐的脸。她的脸型跟我很象,但她皮肤很苍白,不象我这么红润,她的五官比我细致,一字眉,眼睛乌溜溜的,鼻子小而挺,嘴唇特别漂亮,但不太安分,时不时嚅动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姐姐吃饭很快,好像很饿的样子。我发现她一块五花肉都没有吃,就问她怎么不吃肉。她说她不喜欢吃五花肉。我问她为什么买五花肉。她说,很多人都喜欢吃,我认为你们应该也喜欢吃。也许,我和妈妈在她的眼里,只不过是很多人中的两个。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情形。妈妈当天晚上就坐火车回去了。而我则在姐姐那里住了半个月时间。此后四年我们和姐姐失去了联系。

 

四年后的某一天,我听到了关于姐姐的消息。这时妈妈已经改嫁,住在离我不远的一个小区里,她打电话告诉我说,你姐姐病了,在市第四医院。

第四医院是一家精神病院。我和朋友们有时会开一些无聊的玩笑,说“你该进第四医院了”或者说“刚从第四医院出来吧”之类的话。没想到现在,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真的住进了第四医院。我难以抑制内心的狂喜,我对着电话说,真的吗?真的吗?太了不起了!

我曾说过,我第一眼就迷上了我的姐姐。原因我说不上来,如果仅仅是血缘的关系,似乎太牵强了。如果一定要找理由,那么可能是,我在姐姐那张与我颇为相似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但是究竟看到了什么呢?我又说不出来。

姐姐住进第四医院这个消息,一下子刺激了我的记忆,也刺激了我这四年的时光流逝。这四年来,我与姐姐断了联系,完全是人为的断了联系,“人为”对我而言,就是“不为”。我习惯于“不为”,看来姐姐也是如此。我们是如此的相似,越重要的事情,我们越是“不为”。正是因为对姐姐莫名的着迷,我才决然的远离她,似乎远离她,我才有更多的空间来怀念她。但是这四年来,我从来没有怀念过她。我对她的迷恋仅仅发生在化工厂宿舍姐妹同处的半个月里,然后就戛然而止了。四年后的今天,我开始陷入回忆,搜罗脑海里姐姐的音容笑貌,试图把她弄得具体一点。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她始终具体不了。连四年前的那吊五花肉,都飘飘忽忽的,我越是努力回忆,它就越模糊,最后,我甚至怀疑它根本就是一面红白相间的旗帜,而不是什么五花肉。

我开始怀疑这四年光阴的空渡,我们对彼此的“不为”,切断了我们生活中的许多可能性。现在我只能看到结果:就是姐姐住进了第四医院,而我则过着平淡无聊的日子。那些过程呢?姐姐是如何迈出她向第四医院前进的第一步,接着第二步,第三步的?这些步伐,这些脚步的节奏,这些细微的过程,才是我最着迷的东西啊。

于是我开始策划去第四医院探望姐姐。我策划的内容是:时间是早上还是下午?我该穿哪一件衣服?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要不要带上一束花?我还考虑过要不要让小革陪我一起去。小革是我的现任男友,当他知道我有一个患精神病的姐姐时,露出了该有的惊讶表情,他问:

“你姐姐长得象你吗?”

“我象她!” 我不假思索的回答。

他呆呆盯了我好一会儿,才说:

“你姐姐是怎么回事儿啊?”

怎么回事儿?多无聊的问题啊。虽然小革的反应让我很失望,但我还是决定带着他一起去,我有责任带他见见世面,也许他的无聊,能见证我和姐姐之间的蛛丝马迹。

第四医院坐落于市郊,不过是两栋白色的旧房子,背靠着山,远远看去,是个寂静而荒芜的地方。病人室外活动区被围栏圈住,圈内有两人正坐在石凳上下棋,一个穿着竖条纹的衣服,一个穿着白大褂,圈外有几个面色阴沉的人缓缓走动。他们分别是病人、医生和家属。

他们都很安静。

我和小革手牵手,大步往前走。我感觉到小革的手有些潮湿,听到他傻傻的问:

“你说你姐姐现在会认得你吗?”

“这一点儿也不重要。”我漫不经心的回答。

“那么你觉得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我的姐姐,我的亲姐姐住在这里。她真牛逼,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以前住在化工厂,床铺窄的得就象独木桥……”

“你真奇怪。”小革说。

我不屑的看着他,得意的说:

“奇怪?我有什么奇怪的?你还没见到我姐姐,我姐姐——那才叫奇怪呢!”

在见到姐姐之前,我们先见到了姐姐的主治医师洪医生,见到洪医生时,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就是我开始嫉妒姐姐了。她不但想住哪里就住哪里,还可以跟这样的男医生在一起。小革后来笑我说,你以为这里是你姐姐和洪医生的新婚别墅啊,这里可是精神病院啊!

洪医生拥有英挺的外表,温柔的笑容,和浓烈的男人味儿。他亲切温和的跟我们交流一些基本情况,我的表现有些反常,开始是不自在,后来就有些冒失,甚至焦虑,还参杂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挑逗意味。我觉得我完蛋了,在洪医生的面前,我就不由自主的变成了一个病人。

然后,洪医生带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很长很长,我走着走着就恍惚起来,象脚踩一片空荡荡的大雾,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很快我就想起来了,就是四年前从化工厂宿舍的楼道穿过走廊时的那种感觉。跟四年前不同的是,现在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并且他步履从容,充满魅力。

洪医生带着我们进入病人室内活动区,在一群穿着竖条纹的神情各异的人中间,我一眼就找到了我的姐姐。四年前她27岁,现在应该是31岁,但她看起来倒象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的容貌和四年前差不多,岁月不但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反而使她变得更加青春娇嫩。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眼神很安详,嘴角微微上翘,依然是拥有与环境相悖的气质——对自己表情的优雅的控制力。时间改变了,坏境改变了,她却没有改变。我对她说,姐姐,你还记得我吗?她点点头,微笑着说,当然记得,你是我妹妹。我又问她,你还好吗?她对旁边站着的洪医生说,医生,我想跟我妹妹单独谈谈。洪医生点点头,把我们带进一个小房间里。

“姐姐,看来你很喜欢这里。”

“是的,我在这里很开心。每天晚上十点钟吃药,然后睡觉。”

“我觉得你很好,不象有病。”

“不对,我有病,真的。”

“可是……”

“……他心里藏着一只八爪鱼,我被安排在这里抓鱼……”

“啊……”

 

 

姐姐的表现让我感到迷惑不解,我在心里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原来我可以跟小革一样,问出了这么无聊的问题。回去的路上,小革一个劲儿问我,你跟你姐姐聊些了什么?我对他有些厌烦,但脱口而出的话是:我姐姐说医生天天给她吃鸡蛋!我看到小革的嘴张得老大,然后慢慢的吐出一个“啊”字。小革知道我很讨厌吃鸡蛋,我曾经跟他说过鸡蛋很邪乎的话,他无法明白,我只好耐着性子跟他说,鸡蛋不荤不素,不生不死,不男不女,挺可怕的。我的论调小革虽然不可能理解,但他有一个好处,就是宽容,他绝不会因为不理解而否定我。

我脱口而出的那句“我姐姐说医生天天给她吃鸡蛋!”打开了我的某些记忆之窗……四年前,我突然降临在姐姐的生活里,她对我既没有虚假的客套,也没有做作的亲昵。她每天除了上班下班,就是拿鸡蛋喂我。不过她会变着花样弄鸡蛋,有时是西红柿炒蛋,有时是荷包蛋蘸酱油,有时是葱花蒸蛋,有时又是清水煮蛋。连续喂了十天后,她才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天天吃鸡蛋吗?我说,因为鸡蛋有营养。她摇头说,如果你连续吃一个月鸡蛋,就真正长大了。虽然我不想天天吃鸡蛋,更不明白鸡蛋和长大之间的关系,但是我不想拒绝她,因为当时我正迷恋着她,并且欲罢不能。

从第四医院回来后的一个星期,我满脑子里缠绕着的是:如果洪医生是我的医生,我会怎么勾引他?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如果他的反应跟别的男人一样,那该有多无聊!因为我迫切的想见到洪医生,想给他一点儿刺激,所以在那次探望姐姐一个星期之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独自踏上了前往第四医院的路途。我对洪医生的兴趣显然掩盖了我对姐姐的兴趣,也许这只是暂时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能维持多久?多久以后我又要重新面对那茫茫无绪的空虚呢?

象洪医生那样的男人,一定是不缺少刺激的,他的职业所给他的刺激已经比常人多太多了,因此他的神经应该比常人粗很多,他温柔的笑容背后应该是一颗麻木冷酷的心。想到这儿我对他充满了同情,如果他愿意,我就愿意充当他最棘手的病例,来刺激他僵死的神经。这时我突然醒悟了:我现在想做的事情,不就是姐姐正在做的吗?我总是比她迟一步,不止一步,是好几步,我可能永远也赶不上她了。我有些灰心了。

但是当洪医生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又不由自主的变成了病人。他的脸上依然是温柔的笑容,无可挑剔的完美笑容。我说:

“你能不能不笑?你的笑太光明了,照出了我的阴暗。”

他的反应异常平静,只是轻轻说了句,“是吗?”让我觉得很没趣,只好继续问:

“医生,你告诉我,我姐姐病得严重吗?”

“她的病有些特殊,你是她妹妹,要尽量帮助她。”

“怎么帮助?”

他想了想说:“你知道失眠是什么吗?”

“失眠?就是睡不着啊。”

“对。你知道你姐姐失眠吗?”

“当然,每个人都会失眠,我也失眠过啊。”

“不一样。你们的失眠就是失眠。她的失眠不仅仅是失眠。”

“啊……”我有些晕了。

“你姐姐不知道拿时间怎么办,”洪医生清了清嗓子说:“时间由无数个瞬间组成,每个瞬间都是连贯的,但是你姐姐的的瞬间出了问题,卡住了。她被卡在许多个瞬间里,不断的重复和强调‘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哦,原先我还嫉妒她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呢!原来她哪里都去不了,只能住在时间缝里,还不能动弹。姐姐真是太可怜了。

紧接着我就想起了四年前姐姐的那张独木桥一样的床铺。姐姐的床是由几根木条钉成的,床板又窄又硬,因此被子经常会掉下来拖到地上。姐姐是化工厂的倒班工人,倒班工人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上班与不上班,所以我和姐姐可以轮流睡这张床。当时我正迷恋着姐姐,所以,我也迷恋她的生活中的一切,包括被钉死的窗户、红砖裸露的灶台、斑驳不堪的墙纸,当然还有这张床。我躺在这张床上,觉得新奇又好玩,它虽然窄得如同独木桥,却一点也不影响我的睡眠。然而姐姐就另当别论了。她下班回到宿舍就爬上那条“独木桥”,闭上双眼,摆着“立正”的姿势,端端正正,如同死尸。我觉得好笑,就说,姐姐,你怎么啦?她仍然紧闭双眼,一动也不动,只有嘴巴发出严肃的声音: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睡觉,我要做一个正常人,我要做一个正常人……

过了一会儿,我以为她睡着了,她却突然坐了起来,问,多久了?我躺下多久了?我说,大概20分钟吧。她说哦,然后重新躺下,这次她把自己弄得更笔挺了,全身都紧绷绷的。我听到她念叨着“放松,放松,放松……”但是我却感觉到,她不但没法放松,反而越来越紧张了。

 

洪医生带我走进病人室外活动区,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人端着一个脸盆向我们迎面走来,走到我们跟前时,她用脸盆做了一个奉茶的动作,说,小姐,请喝茶。我不知道该不该接那个脸盆,就抬头看洪医生,他对那个女人比划了一下,那个女人就走了。他说,这是丫环妄想症,她总以为自己是古代一个官宦小姐的丫环。我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病,真有意思。接着我听到有人在吊嗓子,咿咿呀呀的,很像那么回事儿,却不见人影。洪医生说,别找了,他不想被人看见。

我跟着洪医生走了一圈,像个傻子一样,感到有些沮丧,我先前想好要怎么怎么勾引他,现在却一直找不到机会。这个男人披着沉重的职业外衣,浑身上下都闪耀着理性的光辉,没劲透了。

走着走着,洪医生忽然向我指指前方,我看到前面假山旁有两个人在下棋。一个穿着白大褂,一个穿着竖条纹的病号服,这个情景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看过了。不过仔细望去,我发现那个正在下棋的病号是我的姐姐。他们下得很认真,没发现我们的存在。我问洪医生,你说谁会赢?他说,呵呵,很难讲。

他们下了很久很久,他们,包括在旁边观看的几个人都很安静,只有我越来越狂躁不安。简直莫名其妙,我到底来这里干什么?我开始后悔没有带小革来,他的无聊常常能掩盖我的无聊,有时,我躲在他的无聊后面,就会觉得自己很有趣。而现在,在第四医院的蔚蓝天空下,在这些医生和病人安静的目光里,我的无聊与无趣,被晾晒得一览无遗。

 

我逃似的离开第四医院的那个鬼地方,决定再次打断跟姐姐之间的联系。同时我还发现小革最近变得沉默寡言,并且常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有一次我问他知不知道八爪鱼,他却说你们姐妹其实很象。我说,哪里象?他打量了我半天,却闭口不语。当时我觉得怪怪的,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小革告诉我一件事:他决定跟我分手。

我没有问为什么,因为我觉得问这个问题很傻。或许我早就在等待这个时刻了,它迟早要到来,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可大惊所怪的。

两个月以后的一个晚上,我一个人在街上溜达,看到小革牵着一个女孩的手有说有笑的与我擦肩而过。我回过头,看着他们悠闲自在的背影,听着他们再寻常不过的笑声,脑袋里慢慢升上一种叫情调的东西。这才叫恋爱呀!原来我一直都在耽误小革。我衷心的希望这个小妞能够补偿我所不能给他的东西。

 

 

(二)

 

姐姐的名字叫罗效益,这个名字有一点点搞笑,配在她的身上就变得非常搞笑了。她似乎永远都在背叛自己的环境,从不迎合,哪怕是镜子里的自己,都与自身格格不入。这一点,我在四年前她破旧不堪的宿舍楼里就已经深信不疑了,但当时我那么莫名其妙的为她着迷,到底迷的是什么,却从来不知道。今天想来,我所迷的可能就是对未知世界的感觉。

四年前,姐姐是一个未知世界。

四年后,姐姐仍是一个未知世界。

这种感觉,曾经很好,但现在,把我给搞糊涂了。也许我不是四年前的我了,我比以前复杂了一点,这并不奇怪,每个人都是越活越复杂,时间的流走的时候并不是什么都没留下,它把自己的残渣留下,填进我们的心里。所以我们是垃圾桶,填着填着就复杂了。

我姐姐,罗效益在化工厂的日子是模糊的,那半个月里,每当下班回来,看见宿舍里多了一个我,就会觉得她模糊的生活有点清晰起来,于是她开始对我娓娓诉说……

 

把时间推到四年前,或者更早一点,也许我姐姐正坐在化工厂给水车间净化岗位上的长凳上低头玩自己的手指。也许她正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拼命的琢磨一件事,这件事是这样的:她被凶恶的敲门声打扰,于是门被打开,一个并不陌生也不太熟悉的男人走进来,他说,我要检查你的身份证!她没有拿出身份证,她很害怕那个男人,所以她露出了不合时宜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后来那个男人掏出家伙,她看了看,没看清楚。

化工厂由许多方方正正的厂房构成,厂房被层层叠叠的山峦包围着,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看到的不是被熏得焦黄或焦灰的屋顶,就是一根根硬邦邦直愣愣的水泥烟囱。那些烟囱喘出来的烟有时是紫色的,有时是青色的,除了烟囱会冒烟,厂里还有一些水沟也会冒烟,其实那些水沟里从来就没有水,这些没有水的水沟冒出的通常是白烟,很象《西游记》里妖怪现身之前冒出的妖气。

虽然化工厂到处冒烟,喝的水都有一股怪味,但姐姐一点也不在乎。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是被安排到这里来的。”

姐姐说这句话的时候,正靠在床沿吸一根面条。

“你看,我以前从来不吃面条的,现在啊,我不但吃,而且还要数有几根呢……为什么?等你以后就会明白了……等我老了,我就会跟自己汇报我这一辈子总共吃了几碗饭,几根面条……等我老了——”,她瞥了一眼床对面的穿衣镜里的自己,她好像不太愿意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所以非常迅速的把头扭向另一边,“——有时候,我想马上变老,那是因为我想象不出自己老了的样子……”

我迷惑不解的看着姐姐:“但是,是谁安排你来到这里的?”

她笑了笑,表情有些神秘的悄声说:“哦,我也想知道啊。”

原来姐姐跟我一样,也不知道。原来我们都被对未知世界的感觉迷住了。

 

和小革分手后,我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但却不知道变化在哪里,我想起小革说我和姐姐很像,这使我心情更加复杂起来,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曾经想过就此打断跟姐姐的联系,这是很容易做到的,但我心里的迷惑越来越强烈的干扰着我,我常常会梦见姐姐,甚至还有洪医生的笑容。

姐姐被卡在时间……姐姐在那里抓鱼……姐姐……

四年前,四年后,有些模糊的东西清晰起来,有些清晰的事情却模糊下去,它们拼剪、叠化、堆积、分散、褪色,象伤感的老电影,或起了毛的梦境,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分辨不清,也不想分辨了……

 

如果把时间推到四年前,或者更早一点,我姐姐罗效益也许正在宿舍里洗她那件灰不溜秋的工作服,她洗得很认真,努力的想把那几块污渍洗干净。她的工友们曾说:

“别费劲了,你今天洗掉了,明天又粘上了,习惯就好。”

“粘上了我再洗。”姐姐说。

“洗太勤了容易坏。”

“坏了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吧,坏了就坏了呗”工友们说。

“坏了一定会怎么样……我就是想知道坏了会怎么样……”后面变成了姐姐的自言自语,因为工友们已经对这个话题不再感兴趣了。

 

如果把时间推到四年前,或者更早一点,也许我姐姐在宿舍里什么也没洗,正发着呆,有人轻轻的敲开了她的门。车间主任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走进来。

塑料袋被打开,里面是一只被宰杀过了的鸭子。

“正番鸭啊,给你补一补啊罗效益。”

姐姐皱皱眉头,但接着却露出不合时宜的微笑说:

“不用不用,你拿回去吧,我一个人吃不了。”

车间主任并不理会她,径直走向姐姐的那张狭窄的木板床,仰躺下来。

姐姐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罗效益,我累了,在这里睡一觉。”

姐姐站在原地发愣。她看到门虚掩着,犹豫着该不该把它关上。

这时又有人敲门了,厂安保部的女科长推门进来。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脸严肃。看看姐姐,又看看仰躺在床上的中年男人。

“你叫罗效益?”

“是啊。”

“最近治安不好,我经过楼下,看到只有你的房间还亮着灯,所以就顺便看看……”

“哦……”

“十点钟了还不睡觉?”

“我有客人。”

“客人?”女科长鼻子里哼了一下,一脸鄙夷的离开了。

女科长一走,车间主任就打了个哈欠,支起身子说:

“他妈的,那么吵!睡个觉都不行。走了走了——”,车间主任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扭过头说,“——罗效益,别忘了明天上夜班。”

“我知道。”

 

姐姐对我说:“开始的时候,我很慌张,我总是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做了什么吗?没有。但没有人觉得我没做,所以我似乎应该做了……后来,后来就好了,因为我享受着被当成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是谁?”

“是啊,是谁呢?”

我们说着话时夜已深了,姐姐刚上完夜班回来,她坐在床沿,灰不溜秋的工作服已经被脱下丢在地上,象一个倒空了的干瘪瘪的水泥袋。姐姐的嗓音有些疲惫,有些沙哑,她突然问我:

“你妈妈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我愣了一下,这是我们第一次说到妈妈,而且是“你妈妈”。

 

 

(三)

 

妈妈从来没有去第四医院看过姐姐。

但是每当我打电话给她,她都会说到姐姐的事情。

有时候她说:

“其实也没什么。那个鬼地方,把人都变成鬼了。”

有时候她又说:

“都怪我,可是我也没办法啊……”

我就安慰妈妈说:

“没事啊,姐姐在那里挺好的。她还是那么年轻,她甚至象我的妹妹。”

妈妈就叹气。

我接着说:

“姐姐告诉我,她是被安排去那里抓鱼的……”

“抓鱼?”

“对!八爪鱼!”

妈妈在电话里笑了,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想象。我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但是也有东西是我想象不出来的,比如八爪鱼。

 

有一天,我接到第四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姐姐咬断了一个医生的手指。

我算了算时间,距离上次看到姐姐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奇怪的是,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没有感到多么震惊。也许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试图感受关于姐姐的一切。

在洪医生的办公室里,我终于又见到了洪医生魅力非凡的职业化笑容,在这迷人笑容的笼罩下,我又嫉妒起姐姐来。

“你姐姐……”

“她现在怎么样?”

“她很好,现在应该正在假山那里下棋。”

“她总是赢吗?”

“她也经常输。”

“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姐姐的事。”

“你不是她妹妹吗?”

“是……但是……”

“你们抛弃了她……”

“她这么告诉你的吗?”

“没有,她从来不说这些。她是个奇迹。”

“奇迹?”

“开始我们以为她有妄想症,后来又推翻了……”

“你上次说她被卡在时间缝里。”

“事实上她的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想把她从时间缝里拉出来,但是出了些问题,你看”,他伸出左手,中指被纱布包裹着,“差点就断了。”

“原来被咬的是你啊。”我忍不住要笑起来。同时我也发现洪医生的脸上依然是那么迷人的笑容,丝毫没有责怪和怨恨的意思。

“如果断了,或许你会成为‘断指神医’!”

洪医生盯着我看了好久,才说:

“你们姐妹还真像。”

“哪里像?”我摸摸自己的脸颊,故意做出眼神迷离的样子看着他。原来我并没有死心,还不想放弃任何勾引他的机会。

“不过你姐姐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什么眼神啊……”我顺势靠过去,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3厘米。我觉得我的声音软下来了。

“从这个角度看,你比你姐姐病得更严重……”洪医生依旧是平静的语调。

“什么嘛……”我又羞又恨。

“你的性意识很混乱,在精神分裂症……”

“好啦,行啦,我不想听你那些专业性废话啦!请你告诉我,我姐姐为什么要咬断你的手指?”我气急败坏的把话题转开。

“我的手指并没有……”

“如果我是姐姐的话,你就不会那么幸运了!”我狠狠的说,“你除了会装模作样讨女病人喜欢之外,我看不出你会干什么!”

洪医生微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如果我刚才激怒了你,我向你道歉,但是请冷静下来好吗?让我们都忘记刚才的不愉快吧,因为我担心你姐姐……”

“你刚才不是说我姐姐挺好的吗?”

“是啊,她很好,我所担心的,恰恰是这个……”

“拜托别慢吞吞的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小姑娘,你一定要学会控制,你太轻易暴露自己了。丧失了控制力的人容易疯狂。”

“没错,我永远都学不会象你那样,把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

“呵呵,如果我是滴水不漏,那么你姐姐就是天衣无缝了。”

“狗屁不通嘛,我姐姐如果天衣无缝,就不会疯了,也不会被关进疯人院了!”

“小姑娘,你了解你的姐姐吗?”

“我……”

洪医生的语调多了一点激动:“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诊治,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或者说是一个阴谋!”

我马上沉默下来。

关于姐姐怎么被送进第四医院,经过是这样的:

有一天上早班,我姐姐罗效益当众把一个塑料袋放在了车间主任的办公桌上,一股恶臭立即熏傻了在场的几个干部。塑料袋里装着新鲜的粪便。

大家都惊讶的看着姐姐。姐姐露出了不合时宜的笑容:

“童子便,带给你们尝尝啊……女人不能吃,男人要多吃……我好不容易弄来的,你们说这年头去哪里找童子啊……趁热吃啊……”

大家的嘴巴都张大成O型。接着是一阵骚乱。

车间主任的眼睛瞪成了铜铃,圆滚滚的快要掉下来。随着姐姐所熟悉一浪一浪的急促的喘息,他的牙缝里终于挤出了几个字:

“你——疯——了”

“童子便”事件的结果是姐姐被厂里警告和停职调查。当厂里领导们聚在一堆开会研究如何处理姐姐时,姐姐正在厂里的围墙、电线杆和水泥地板上认真的涂鸦。路过的工友们看到似乎很开心,嬉笑打闹着。也许他们的生活太平静了,需要一些刺激,需要用石头来搅乱水面,而这块石头无疑就是姐姐了。姐姐画的似乎是抽象派作品,线条纠结,色彩混乱,但是充满了流动的韵律和放肆的张力。他们一群一群围在那些涂鸦作品旁边,议论纷纷,仿佛正参加某个艺术大师的画展。

“罗效益,原来你是个艺术家啊!”

“看不懂!罗效益,你画的是什么?”

“罗效益,你真的疯了!”

“罗效益,我支持你!加油!”

罗效益谁也不理睬,埋头苦干。

后来似乎有人渐渐看懂了,但争议颇多。有人说画的是动物,有人说画的是花草,有人说是水藻,也有人不怀好意的说是春宫图,这个人曾经追求过她但被拒绝。这个人说:

“罗效益,你他妈真会假正经!原来是个高手啊,这个春宫图画得是惟妙惟肖……”

罗效益把头抬起来,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

“你看不懂的。”

“那你说啊,你画的是什么东西?”

“我画的是——你。”

人群中有人尖叫着,大家情绪高亢,朝着这个人起哄嬉笑。

当罗效益继续说话的时候,大家立刻安静下来。

“准确的讲,是你的后脑勺。简直太棒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复杂的后脑勺,简直是黑夜里的乌鸦屁股!”

这个人未必能听懂姐姐的意思,但“屁股”这两个字让他听了很不爽,于是他朝罗效益正在作画的纤细的手臂飞了一脚,接着就被两个反应灵敏的人拉走了。罗效益翻倒在地上,她的手臂上有脏脏的脚印,也有红红的血,但她很平静,也没有马上爬起来,仰躺在地上,呆呆的望着天空。

后来姐姐被送去了厂安保部,从安保部出来又被送去了派出所,接着又被送去区医院,最后才被送进第四医院。

 

洪医生说,姐姐是他所有病人中最安静最听话的。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姐姐优雅的气质和得体的言行,曾使洪医生误以为她是新来的医生同事。但十分钟后姐姐的脸上却露出了属于十三岁小女孩的羞涩表情,再过十分钟他又发现姐姐进入了17岁的青春懵懂,接着是3岁的吮手指姿势。如果根据佛洛依德动力心理学理论,姐姐的意识还固着在童年期的几个不同阶段,问题是姐姐拥有一种奇怪的控制力,她让这几个不同年龄的表现收放自如,似乎她手中拉扯着自己的所有神经线,她牢牢的统治着自己。所以不能拿佛洛依德理论来简单解释她,更加不能简单的判断她属于什么病,因为表面上她统治着自己,但其实她又被卡在了时间缝里,奇怪的失眠症使她的身体极度僵硬。

“但她的身体有多僵硬,灵魂就有多松弛。我从没见过这么自我拆解自我分离的病例。”洪医生叹气说。

“她甚至逃避镜中的自己。”我恍惚想起了四年前的一些时光片段……

“小姑娘,让我们回到重点,”洪医生打断我的思绪,“现在我们医院的床位很紧缺,院方打算让一些病情已经得到控制的病人回家调养一段时间,等将来……”

“你是说姐姐要出院了?”

“罗效益她——”我发现洪医生眉头轻微蹙动了一下,由于他的表情一直保持平静和谐,所以略微一点其他反应都能让人察觉,“她似乎……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当我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并不高兴,而且莫名其妙的把我的手指咬成这样……”

“可她是一个病人啊……”

“或许她所谓的病,是一个阴谋。”

“胡扯!这是一个医生该说的话吗?”

“我除了是一名医生,也是一个人。我现在是作为一个人在跟你说话!”洪医生显然被我激怒了。会被激怒则证明他还是一个人。

“……我姐姐怎么办?”

“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化工厂吗?”

“这个不属于我们的权责范围……”洪医生的表情和语调又恢复了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她应该回家。”

“她没有家!她被安排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现在医院就是她的家!”我大叫起来。

洪医生冷冷的看着我说:

“你把她带回家。”

“我也没有家!”我也冷冷的看着他。

 

(四)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妈妈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姐姐的死讯。

关于姐姐的死,洪医生是这样说的:姐姐收到正式的出院通知后,就陷入了沉思,她沉思了整整三天,绕着室外活动区的假山走来走去,时而抬头望天,时而低头看地,如果遇见其他病人,就问几点了,如果看到医生就当作没看见。当洪医生从她身边走过,她就低头死死盯着他的裤脚默念乘法口诀:……三七二十一,三八二十四,四九五十六……

洪医生忍不住说:“罗效益!快出院了!高兴点儿!做个正常人!”

罗效益不看他的脸,眼睛仍旧死死盯着他的裤脚。

“下雨天,会粘泥巴的……进房间之前要先脱鞋,裤脚湿漉漉的……”罗效益边说边朝假山的另一边走去。

洪医生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小姑娘,你该怎么办哪!可惜可惜……”

洪医生所想的或许还有:我的小姑娘,你是我最安静最听话的小姑娘,但是你毫无用处,你连谈恋爱都不会,你的身体象石头一样僵硬,谁也不会去爱一块石头……”

洪医生想完这些,看看自己受伤的中指,伤口愈合得很快,已经不需要用纱布包扎了,虽然疤痂还未脱落,看着还有些丑陋,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好的。

洪医生想着他的中指的时候,我姐姐罗效益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因为她跳进了假山旁边的水塘里。水塘本来很浅,但是前两天下雨蓄了不少水,经过姐姐用乘法口诀计算后,它现在足够淹死一个人。

姐姐的尸体是被另一个人捞上来的,当时洪医生也在水塘边站了一会儿,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洪医生看到自己的裤脚不小心粘上了泥巴,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如果把时间推到四年前,或者更早一点,也许我姐姐正坐在化工厂给水车间净化岗位上的长凳上低头玩自己的手指。也许她正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拼命的琢磨一件事,这件事是这样的:她被凶恶的敲门声打扰,于是门被打开,三个不太熟悉的中年妇女走进来,其中一个是安保部的女科长,她的表情永远是那么严肃,而姐姐一看到严肃的女人就想笑。女科长说;“搜!”另外两个女人就迅速的行动起来,不一会儿,姐姐的宿舍就变得一片狼藉。三个中年妇女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姐姐很害怕,所以她露出了不合时宜的玩世不恭的笑容说:“不好意思,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三个中年妇女觉得这句话侮辱了她们,所以她们弄得更猛了,砸烂了所有可以砸的东西,踩坏了所有可踩的东西,撕碎了所有可撕的东西……

如果把时间推到更早,那时候我姐姐是十七岁,或者十三岁,或者八岁,或者N岁,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所以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或者任何事都可能没发生……

如果把时间拉到现在,妈妈正给我打电话。她说:“你姐姐的爸爸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络了,他说有事不能来参加她女儿的葬礼了。”

……

如果把时间拉到将来,某一天我在街上遇见了小革,他已经结婚了,也长胖了许多,我们寒暄了几句。后来他问到了姐姐,我们聊了一会儿,最后他说:

“还记得那个八爪鱼吗?”

“记得。”我说。

“我老婆说我心里藏着一只八爪鱼。我觉得你——你心里也有,很多人都有……”

“哦……”

 

……

如果再把时间推到我大学三年级放暑假的时候,事情是这样的:妈妈带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县城。在那个县城郊区的一个化工厂里的一个破旧的职工宿舍楼下,一个灰仆仆的人影朝我们跑来,那个人边跑边挥动着手上的一个红白相间的东西,我开始以为那是一面旗帜,等那个人跑到跟前了,才发现那个红白相间的东西是一吊油腻腻的五花肉。那个人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工作服,皱巴巴的,衣袖和裤腿上有几块发黄的污渍。

这就是我的姐姐。

 

我想,事情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姐姐被安排到这个世上,被迫离开母亲和妹妹,在化工厂里上班,黑白颠倒的倒班生涯把她卡在了时间缝里,然后她又被安排在第四医院,遇见了洪医生,咬伤了他的中指,最后,连时间缝也抛弃了她。

或许,事情还会有其它的解释……

 

发表于《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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