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一阵，三爷说跟我们一起去，上了小车。

小姑和小姑爷看着小车行驶在平整笔直的双向柏油路上，很是感叹。小姑说，以前我们来小源山，小姑爷开车来的，带着两块长长的大大的木板，垫在水沟上，否则车过不去。三爷说，那是啊，早已这条路还是沙石路，路上还有水沟，过车很麻烦，一下雨路上不是水就是泥巴浆。小姑说，那时候私人根本没有车，我们是开着公家的车来下乡的。三爷说，早已哪有什么小车，有手扶拖拉机就是乡下有钱人家了，开着黄包车下乡准是当大官的。小姑爷问，黄包车？三爷说，是黄包车啊，哦，这是个乡下的说法，就是过去那种北京吉普车嘛。

大家都笑了。我也记得，多年前在赣北乡下确实称呼北京吉普车为黄包车。我屋下有个在外乡出名本地不出名的风水先生，我跟他很是聊得来，忘年交。他每每跟我说，九江港口某某人请他去看风水，那人以前不正眼看我，不请黄包车来接我，我去帮他看风水!

过了柏油路，就是小壤水库，三爷说，以后这山里的路也要加宽两车道，挖山。

正如三爷所说，进山之后一路上都堆着杉木，山上还有稀稀落落的人在砍树种树。分田到户后，小源山田地少，靠山吃山，卖树致富。我记得儿时第一次到小源山分水坳，一排排砖瓦房，很是吃惊。那年代山里人往往把竹木卖到江北，江北是平原，没有竹木咋建房子。

还是如三爷所说，路上山坳里，建有成排成排的现代化牛栏，河床上比人高的草地里，一群群牛羊。小源山新一代村民大多在外做疏通，近二十年来田地抛荒，而老年人又无能为力。现在，由于省里抚贫，大好田地山野被利用，也是好事，最少增加了在家老年人的收入。

没多久，就到了坳岭上。小源山有个分水坳的村子，为什么叫分水坳？就是因为山水向两边分流，两个方向分别形成山溪。而山水向两边流的最高点就是坳岭。爷爷是他那一代人中少有的出门打拼并且成功的人，从一个山里穷小子到九江城名商人，一代人奇迹中的奇迹。要知道，不要说解放前，就是改开前，偏远山区人一辈子没进城的人大把。我初三之前就没进过县城，更不要说九江南昌武汉上海北京，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罢了。爷爷进城后直到晚年才回家乡，并且选了坳岭上为长眠之地。这个地方在坳岭顶上，刚好俯视着岭下的小公路，也俯视着爷爷从这里进进出出的一生，还期望着子孙年年月月来看望他，可谓风水宝地。

此时坳岭上一大片山坡上一大片包茅，根本没有路，往年的路也长实了。

八十年代刚改革开放时，一片红火，这山上的包茅也是农民致富的路子之一。我记得，那时候别说山脚下，就是山顶上都找不到包茅。山民割包茅一拖拉机又一拖拉机，拉出去卖给造纸厂造纸。山里山外到处光秃秃的，砍柴砍包茅砍到山顶上了。可如今，郁郁葱葱，像原始森林一样，不亚于庐山。这包茅长势多好，不长树林的地方漫山遍野，却无人理会。

下车时，我随手拿出备好的柴刀。三爷一见，说，今天不能动土割草，另走一条路。这条路就是从路基爬上去。他们上去时，我先开车调头，以便回程。等我再次下车，他们已经爬上了坳岭。纸和香还在小车后备箱上，我拿出纸和香时，三爷已在叫我，叫我拿纸和香。

我拿上纸和香，随即爬上山岭。一阵急走，却没发现三爷他们。前面几个坳上人认识我，说，我们王家的大作家回来了，这里走不通，回走，有个包茅口子钻进去。

果如那几个人所说，从包茅口子钻进去，就听到三爷他们几个在说话。

爷爷的坟被茅草包围得严严实实，后面的樟树高大了许多，不是三爷带路，我根本找不到。今天不能做别的，压上纸，插上香，不能点火也不能放鞭炮。压上纸插上香后，从大到小，拜几拜。我最小，最后拜。拜完之后，三爷说，回去吧，等过了清明我找个日子来修整一下。随即，大家依次下山，我走在中间。我们走出去几十米了，小姑和小姑爷还在原地。

突然，身后惊天动地般大哭，是小姑，长期的压抑再也忍不住。

小姑边哭边用九江话说：爸爸，我来看你了……爸爸，我哥哥也走了……姐姐也走了……爸爸啊……爸爸啊……

转回头一看，小姑伏在地基上哭得起伏颤抖，泪流满面，小姑爷扶着她，三爷正劝她。

刹那间，我也透心悲痛，想哭又哭不出来，嗓子热热的。

站在坳岭上远望，群山绵绵，乌云挂在半山腰，山还是那座山，人间却非那个人间。以往做清明时，我从没见过小姑痛哭，这次她是真正痛到深处喷涌而出。我很能理解小姑，以前做清明兄妹四人约在一起，就是一次聚会。而今，兄妹四人只有小姑一个人来到小源山，冷冷清清，凄凄惨凄。山风微拂，前后历历在目，小姑触景生悲，倍感孤独和凄凉。

小姑刚刚坐小车上说，最小的真不好，所有痛苦是最小的来承受，我深以为然。

古代一个人曾云：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在天地面前，我们个人何其渺小，何其短暂，不过天地一过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