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是宝黛爱情的“第四方”因素吗?
(2018-12-17)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薛宝钗是“第三方”, 这是板上钉钉,钉子回脚的。这个“第三方”的条件太优越了,力量太强大了。薛家有金钱,薛宝钗有母亲和弟弟,后来她的堂弟堂妹也来了。林黛玉呢?她自己说“一无所有”。论容貌,林黛玉的美是超群的。王熙凤说所有的丫鬟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但王夫人眼里的晴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读者可以想象黛玉的眼睛是何等动人的美丽。黛玉的身材也超乎寻常的美,“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一句已思过半矣。
但宝钗也美不让人。明显的是,宝钗生的肌肤丰泽,透露出一种性感的美。所以宝玉看到他“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
宝钗又善于养护自己的身体,吃冷香丸,可以增加体内热量,避免衣服穿得臃肿,还可以释放出“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陈寅恪先生考证,宝钗此举和欧洲贵妇为同一取义。相比之下黛玉的物质支撑条件是太差了。她不仅不能养护自己的身体,而且时时在毁损自己的身体。更重要也更具威慑力的还有一宗,就是宝钗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锁,以爱情的象征物为炫耀,论证只有她和宝玉才是天生的一对。
林黛玉所蒙受的压力有多大完全可以想知!也难怪黛玉不无担心地对宝玉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那么,宝黛爱情故事是否存在“第四方”因素呢?有一位论者说:“研究者多予忽略。我持肯定的态度。这‘第四方’不是别人,乃是地位、身份和美貌与钗黛具有同等竞争力度的史湘云。”
史湘云真的是宝黛爱情的“第四方”因素吗?未必。
这个我们可以采用“哪壶水不开提哪壶”的法子来说明。
一,关于史湘云的金麒麟
第三十一回湘云来到贾府,和宝玉刚见面,黛玉就说:“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而当大家说了一阵话之后,宝玉赞湘云:“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立即冷笑说:“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俨然是步步紧逼、咬住不放的姿态。
书中对黛玉这方面的心理活动,第三十二回专门有一段细致的白描: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因为这一段白描,上面提到的那位论者说:“这可是黛玉心里的所思所想,……宝玉的态度姑且无论,至少黛玉心里,是把史湘云当作她和宝玉爱情的‘第四方’因素看待的。”
该论者完全误读了这一段白描。这一段白描绝对不能说明“至少黛玉心里,是把史湘云当作她和宝玉爱情的‘第四方’因素看待的。”诚然,“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但史湘云与贾宝玉绝对不会。原因是什么?因为史湘云已经“议亲(婚)”—— 第三十一回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们着。”第三十二回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史湘云已“议婚”信息,黛玉很清楚。
黛玉担心“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这种心理活动是有指向的。指向谁?指向宝钗。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写道: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
这便是“风流佳事”!“红麝串”也是“小巧玩物”。“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的全过程,“林黛玉蹬着门槛子”看得一清二楚,但宝玉此刻的心理活动,黛玉不可能知道。
林黛玉为什么担心宝玉“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呢?其一,史湘云从小也如林黛玉一样,在贾母身边生活多年,与宝玉亦是两小无猜;其二,史湘云的性格大大咧咧,所谓“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其三,史湘云向与袭人要好,此时史湘云已与林黛玉有些生分,倒向薛宝钗一边了。
史湘云也有金麒麟,林黛玉原本是一无所知的,清虚观之行后才知晓。清虚观引出金麒麟,其显义和隐义是很深刻的,林黛玉心里发酸,曹氏用的是误会法。请看第二十九回原文: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
清虚观引出金麒麟,其显义在于回应元妃端午节赐礼独宝玉和宝钗一样的试探,意思是若论“金玉良緣”,我们贾府早就有了,何劳薛家费心?史湘云“也带着这么一个”,“比这个小些”,是一枚雌性金麒麟,原本属贾母珍藏宝物。后史湘云在贾母身边生活多年,姑奶奶疼爱内侄孙女,赠与了史湘云。
史湘云戴着的雌性金麒麟,与张道士敬贺的雄性金麒麟,本是一对儿,这就是清虚观引出金麒麟的隐义了,也就是第三十一回后半回的标题“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许多人包括一些大家,研读《红楼梦》的方法,习惯于扛竹杆子过巷子——直来直去,这是十分有害的。“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隐义首先是眼前,这张道士和贾母便是“白首双星”。小说追溯的是一个花甲子以前的一段麒麟恋情,当事人就是张道士和贾母。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主要是宗法婚姻制度,麒麟恋被棒打鸳鸯,贾母“也”嫁到贾府,张道士则愤而出家,做了贾母夫婿贾代善的“替身”。这一对雌雄金麒麟,本为史侯府二小姐之宝物,雄性金麒麟乃史二小姐赠与张道士的信物。
“红楼梦曲.乐中悲”云:“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古谚有云:“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毁婚”是会遭报应的,这报应可能发生在本代,也可能发生在隔代或隔几代。史湘云婚姻之不幸,便属隔几代遭到报应。史湘云遭到什么报应?她乃红楼梦中唯一的贞女,即“议亲(婚)”后连夫君的面也沒见到,夫君便夭亡,史湘云便守寡了。在贾府,这报应便落到贾宝玉头上。
如今这一对儿金麒麟,雄性的落入贾宝玉之手,雌性的早就在史湘云身上了,这当然也隐伏着“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有一位对史湘云情有独钟的大家断言,老年史湘云和老和尚贾宝玉结为伉俪,是为“白首双星”。错了!老年史湘云和老和尚贾宝玉走到了一起应是可信的,但绝对不可能“结为伉俪”,相依为命生活而已,当然也是为“白首双星”。
二,“不开的第二壶水”是史湘云褒钗贬黛和“混帐话”
前面提到的那位论者,还拿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和袭人褒钗贬黛及“混帐话”一节做论据来证实史湘云是宝黛爱情的“第四方”因素。松樵甚觉可笑,这不是南其辕,北其辙吗?文本说:
(史湘云)一面说,一面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
松樵从上述引文中,无论如何看不出“湘云跟宝玉格外亲近”,倒是确实看出了湘云“对钗黛也有所轩轾”。湘云、袭人两人议论黛玉,不是“让在场的宝玉颇感难堪”,而是“恼怒”——“
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湘云、袭人两人“轩轾”钗黛,只能说明她们是“木石姻缘”的蛀虫,是“金玉良缘”的支持者——但不能将湘云和袭人同年而语,湘云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混帐话”一段更看不出湘云是宝黛爱情的“第四方”因素。文本道: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
宝玉听了湘云的话,立即不客气地回答:“姑娘请到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对于湘云说来,这叫十二分尴尬!
宝玉听了袭人的话,斩钉截铁地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在“仕途经济”
这个敏感问题上,宝玉将钗、黛、云三人划清了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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