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经》中的大智慧(恩生怨)篇:宽以待人,严以律己
【导读】
恩能生怨,是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现象。《亢仓子·用道》曰:“恩甚则怨生,爱多则憎至。”给予了对方恩泽和关爱,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怨恨便自然而生。反过来讲,应该受到特殊关爱和帮助而不可得,怨从中来也就可以理解。亲朋好友、夫妻邻里之间反目成仇,大都是恩能生怨的极端发展。想要避免这种悲剧的发生,需要彼此双方“宽以待人,严以律己”,首先,付出爱者,要时刻不忘“恢廓大度”,练就“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胸怀;得到爱者,要常常砥砺自我,怀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德行。这样方能创建一个“笙磬同音”的人际关系氛围。
【反经原典】
《传》称谚曰:“非所怨,勿怨。寡人怨矣。”是知凡怨者,不怨于所疏,必怨于亲密。何以明之?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高子曰:“怨。”孟子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越人于此,关弓射我,我则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兄弟关弓而射我,我则泣涕而道之。无他,戚之也。然则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小弁》,刺幽王也。太子之傅作。]
晋使韩简子视秦师云:“师少于我,斗士倍我。”公曰:“何故?”对曰:“出因其资,入用其宠,饥食其粟,三施而不报,所以来也。”[观秦怒而来,则知至恩必有至怨矣。]
杜邺说王音曰:“邺闻人情恩深者其养谨;爱至者,其求谨。夫戚而不见异,亲而不见殊,孰谓无怨?此《棠棣》、《角弓》之所作也。”
由此观之,故知怨也者,亲之也;恩也者,怨之所生也。不可不察。
【译文】
《左传》上引用了这样一句谚语:“不该怨恨的不要怨恨。可是有的人我却禁不住要恨。”由此可以知道,凡是有怨恨的人,不是恨他所疏远的人,就是恨他所亲近的人。怎么来证明这一道理呢?高子说:“《诗经·小弁》一诗是小人作的。”孟子说:“何以见得?”高子说:“该诗充满怨恨情绪。”孟子说:“真机械啊!高子竟是这样来研究《诗经》的。假如有一个越国人在这里,弯弓射我,我可以一边说笑一边谈论这件事。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我和他素不相识。可是假如是我的兄弟用箭射我,我就会哭着诉说这件事,这也没别的原因,只为他和我是亲人。《小弁》这首诗里的怨恨情绪,正是热爱亲人的表现。热爱亲人,这是仁啊!”[《小弁》一诗是讽刺周幽王的,由太子的老师所作。]
秦、晋之战,晋惠公命韩简子察看秦国军容。韩简子说:“秦军在人数上少于我军,可斗士却比我们多一倍。”晋惠公问:“这是为什么?”韩简子回答说:“我们出外流亡时,得到了秦国的资助;回国时受到秦国的护送;发生饥荒时,又得到秦国的粮食救济。三次受人家的恩惠却不报答,所以秦军才来攻打我们。”[从秦军怀恨而讨伐晋国,就可以知道,最大的恩德必然产生最大的怨恨。]
杜邺在游说王音时说:“我听说过这样的道理,人之常情一般是对恩情深的,其供养反而少;对最亲爱的人,要求也少。关系亲近却显不出与关系疏远的人有何不同,怎么能没有怨气呢?这就是《诗经》中为什么会有《棠棣》、《角弓》二诗的原因。那就是写兄弟之间互相怨恨的。”由此即可明白,为什么关系亲近的反而要生怨恨。
所以说,恩情恰恰是产生怨恨的根源。这道理不可不弄明白。
【史海沉钩】
本章是《反经》中的第二十六章,作者赵蕤综合运用《诗经》、《孟子》、《左传》等典籍,列举了“恩能生怨”的种种俗谚,并在文末一针见血的指出:“怨也者,亲之也;恩也者,怨之所生也。”虽然结论不免武断,但其所指之现象在往代历史和现实生活中的确存在,张耳和陈余反目成仇,由刎颈之交成为生死冤家,是为一例。
张耳与陈余:由刎颈之交到生死冤家
赵蕤说:“凡怨者,不怨于所疏,必怨于亲密。”信然,有时亲朋好友之间的确比普通人之间容易萌发怨恨之情。比如张耳陈余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可后来又因为“利己之心”而相互指责和埋怨对方,渐渐疏远,最后甚至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故事的梗概如下:张耳是魏国公子无忆的宾客,曾经一贫如洗,可是一位乡绅却发现张耳才思敏捷,便把女儿嫁给了他,借助岳父深厚的家底,张耳结交了很多名流。同郡的陈余也是干练有为之人,对张耳的故事耳熟能详,心生倾慕,遂前去拜谒。见到张耳后,见其谈吐果然不俗,于是就把张耳当作自己的父兄那样侍奉。
张耳对待陈余也视若己弟,与其同甘共苦,并时常提点训诫。秦国灭亡魏国几年后,听说张、陈二人是魏国的知名人士,就悬赏拘捕,有捉住张耳的人赏给千金,捉住陈余的人赏给五百金。张耳、陈余就改名换姓,一块儿逃到陈地,充当里正卫维持生活,两人相依为命,不分彼此。里中小吏曾因陈余犯了小的过失鞭打他,陈余打算起来反抗,张耳赶快用脚踩他,示意不要因小失大,小吏走后,张耳就把陈余带到桑树下,责备他说:“当初和你怎么说的?如今遭到小小的屈辱,就要跟里吏拼个你死我活吗?我们应该留身以待,共图大业啊!”陈余觉得有道理,于是收敛杀心,屈己忍耐。张耳这番劝导,也算间接保住了陈余这条性命,否则一旦朝廷命官被杀,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陈涉起义,声势浩大,二人闻风而投。陈涉和他的亲信们平时多次听说张耳、陈余有才能,只是未曾见过面,这次相见非常高兴。
陈地的豪杰父老就劝说陈涉道:“将军身穿坚固的铠甲,手拿锐利的武器,率领着士兵讨伐暴虐的秦国,重立楚国的政权,使灭亡的国家得以复存,使断绝的子嗣得以延续,这样的功德,应该称王。况且还要督察、率领天下各路的将领,不称王是不行的,希望将军立为楚王。”陈涉就此征求陈余、张耳的看法,他二人却认为此时此刻称孤道霸,实是宵小之行,目光短浅,于是回答说:“秦国无道,占领了人家的国家,毁灭了人家的社稷,断绝了人家的后代,榨干百姓的民力,掠尽百姓的财物。将军怒目圆睁,放开胆量,不顾万死一生,是为了替天下人除残去暴。如今刚刚打到陈地就称王,在天下人面前显示出自己的私心。希望将军不要称王。赶快率兵向西挺进,派人去拥立六国的后代,作为自己的党羽,给秦国增加敌对势力。给它树敌越多,它的力量就越分散,我们的党羽越多,兵力就越强大,如果这样,就用不着在辽阔的旷野荒原上互相厮杀,也不存在坚守强攻的县城,铲除暴虐的秦国,就可以占据咸阳向诸侯发号施令。各诸侯国在灭亡后又得以复立,施以恩德感召他们,如能这样,那么帝王大业就成功了。如今只在陈地称王,恐怕天下的诸侯就会懈怠不相从了。”陈涉没听从他们的意见,于是自立称王。
二人料其不能成事,辗转投效武臣,为其立下了攻取赵地的大功,并分别受封为大将军和右丞相。都说“苟富贵,勿相忘”!但真能做到者却寥寥无几,不过张、陈二人直到此时此刻,当初倾盖相交的初心也未稍改,立誓共保武氏,同享富贵。
可惜天公不作美,这时候武臣因为做事不周密,被手下大将李良杀死。陈余闻听,非常恼火,于是带兵讨伐李良,李良不敌,被迫投降了秦将章邯。张耳、陈余趁机拥立赵国贵族赵歇为名义上的赵王,至于国内大事,仍由二人进行决策。
不到旬日,考验二人友谊的时刻终于来临!秦国章邯率军而至,大军直逼钜鹿郡,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章邯曾经带兵击溃了定陶,杀死了楚国大将项梁,因此,各地前来解救的义军都闻风丧胆,作壁上观,不敢稍有动作。就连张耳的儿子张敖也迟疑观望,怕自己这点兵与章邯斗是以卵击石、抱薪救火,因此没有立即去援救钜鹿城内的父亲。
张耳无奈,只得希求昔日的八拜之交陈余前来解救。陈余察形判势,认为自己的兵力不足,敌不过秦军,需要加以扩充和整备,才能行动。相持了几个月,不见救兵,张耳大怒,怨恨陈余,派张黡、陈泽前去责备陈余说:“当初我和您结为生死之交,如今赵王和我将要死于早晚之间,而您拥兵数万,不肯相救,那同生共死的交情在哪儿呢?假如您要信守诺言,为什么不和秦军决一死战?何况还有十分之一二获胜的希望。”陈余遣使回信说:“我估计即使向前进军,最终不光救不成赵,还要白白地全军覆没。况且我存身不发,还要为赵王、张先生向秦国报仇。如今一定要去,如同把肉送给饥饿的猛虎,有什么好处呢?”张黡、陈泽复又带来张耳的话说:“事已迫在眉睫,需要您以和敌人同归于尽来确立诚信,哪里还顾得上以后的事呢!”陈余说:“我死没什么顾惜的,只是死而无益,但是我一定按照二位的话去做。”就派了五千人马让张黡、陈泽带领着试攻秦军,到了前线便全军覆没了。
5000人马瞬间被吃,这下子从燕、齐、楚地赶来的援军以及张耳的那个儿子张敖更是举棋不定了,钜鹿城已经危在旦夕。多亏项羽赶来,最终打败了章邯。
这时赵王歇、张耳才得以出钜鹿城,感谢项羽和各国诸侯。张耳和陈余相见,因责备陈余不肯救赵以及追问张黡、陈泽的下落,陈余恼怒地说:“张黡、陈泽让我不计代价的和敌军同归于尽,我为了保险起见,先派他们带领五千人马尝试着攻打秦军,结果全军覆没,没有一人幸免。”张耳不信,认为陈余当时根本没让他们领兵救援,而是把他们杀了,因此多次追问陈余。陈余大怒,说:“没有料到您对我的怨恨是如此的深啊!难道您以为我舍不得放弃这将军的职位吗?”就解下印信,推给张耳。张耳也感到惊愕不肯接受。陈余站起身来上厕所了。有的宾客规劝张耳:“我听说‘天上的赐予不去接受,反而会遭到祸殃'。如今,陈将军把印信交给您,您不接受,违背天意不吉祥。赶快接收它!”张耳就佩带了陈余的大印。陈余回来后,见到这种状况,也怨恨张耳不辞让就收缴了大印,于是疾步走出去。张耳就收编了他的军队。陈余独自和他部下亲信几百人到黄河边的湖泽中打鱼捕猎去了。从此,陈余、张耳就在感情上产生了裂痕。
前206年(汉元年)二月,项羽封诸侯为王,张耳向来交游很广,很多人替他说好话,项羽平常也听说张耳有才能,于是分割赵国的土地封张耳做常山王,设立信都,并把信都改名为襄国。
陈余旧有的宾客中很多人规劝项羽说:“陈余、张耳同样对赵国有功。”可是项羽因为陈余不随从入关,又听说他在南皮,就把南皮周围的三个县封给他,把赵王歇迁都代县,改封为代王。
陈余更加恼怒,说:“张耳和我功劳相等,张耳封王,只有我封侯,这是项羽不公平。”待到齐王田荣背叛楚国,陈余便派夏说去游说田荣道:“项羽做为天下的主宰,却不公平,把好地方都分封给将军们去称王,把原来称王的都迁到坏地方,如今,把赵王迁居代县!希望大王借给我军队,以南皮作为您遮挡防卫的屏障。”田荣打算在赵国树立党羽用以反对楚国,就派遣了军队听从陈余的指挥。因此,陈余调动了所属三个县的全部军队袭击常山王张耳。
张耳败逃,想到各诸侯之中没有可以投奔的,说:“汉王虽然和我有老交情,可是项羽的势力强大,又是他分封的我,我想投奔楚国。"甘公说:"汉王入关,五星会聚于井宿天区。井宿天区是秦国的分星。先到的,一定功成霸业。即使现在楚国强大,今后一定归属于汉”所以,张耳决定奔汉。汉王也回师平定了三秦,正在废丘围攻章邯的军队。张耳晋见汉王,汉王以优厚的礼遇接待了他。
陈余打败张耳以后,全部收复了赵国的土地,把赵王从代县接回来,又做了赵国的国君,赵王对陈余感恩戴德,分封陈余为代王。陈余因为赵王软弱,国内局势刚刚稳定,不到封国去,留下来辅佐赵王,而派夏说以国相的身份驻守代国。
前205年(汉二年),汉王向东进击楚国,派使者通知赵国,要和赵国共同伐楚。陈余说:“只要汉王杀掉张耳,赵国就从命。”刘邦不忍心杀死跟随自己的人,于是找到一个和张耳长得相像的人斩首,派人拿着人头送给陈余。陈余才发兵助汉。汉王在彭城以西打了败仗,后来陈余又觉察到张耳没死,就趁机背叛了汉王。
汉三年,韩信平定魏地,张耳旧恨难抑,请求乘大胜之势讨伐赵地余党(专指陈余所部),激战过后,终于在泜水河畔杀死了陈余。汉封张耳为赵王。汉五年,张耳逝世,谥号叫景王。
这对“结交未半而中道崩殂”的友谊,自然遭到太史公的嘲笑:“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倍之戾也!岂非以势利交哉?”
反观管鲍之交,却能善始善终,全其名节。
起初,管仲和鲍叔牙合伙做买卖。管仲家里穷,出的本钱没有鲍叔牙多,可是到分红的时候,他却要多拿。鲍叔牙手下的人都很不高兴,骂管仲贪婪。鲍叔牙却解释说:“他哪里是贪这几个钱呢?他家生活困难,是我自愿让给他。”有好几次,管仲帮鲍叔牙出主意办事,反而把事情办砸了,鲍叔牙也不生气,还安慰管仲,说:“事情办不成,不是因为你的主意不好,而是因为时机不好,你别介意。”管仲曾经做了三次官,但是每次都被罢免,鲍叔牙认为不是管仲没有才能,而是因为管仲没有碰到赏识他的人。管仲曾经带兵打仗,进攻的时候他躲在后面,退却的时候他却跑在最前面。手下的士兵全都瞧不起他,不愿再跟他去打仗。鲍叔牙却说:“管仲家里有老母亲,他保护自己是为了侍奉母亲,并不真是怕死。”鲍叔牙替管仲辩护,极力掩盖管仲的缺点,完全是为了爱惜管仲这个人才。管仲听到这些话,非常感动,叹口气说;“生我的是父母,了解我的是鲍叔牙啊!”管仲和鲍叔牙就这样结成了生死之交。
日后,管、鲍二人各为其主,进行政争。管仲遭遇失败,将有杀身之祸。但在鲍叔牙的劝解下,齐桓公不仅没有处死管仲,反而任其为相。在以后的日子里,管仲可以说是仕途平坦、飞黄腾达了!然而,管仲虽然自身显赫,却始终“不私其友”!这在一般人心里肯定是无法接受的,可鲍叔牙始终毫无怨言。
相传有一次,管仲病得厉害,齐桓公去看他,问道:“仲父你病的这么严重,国家大事谁来处理啊?二把手这个担子是不是让鲍叔牙来暂时担一担呢?”
管仲答道:“宰相一职是用来调理阴阳、团结大众的,鲍叔牙虽然是君子,然而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一见人之过,终身不忘!这样的性格怎么能当二把手?”
奸臣易牙听说了这件事情,跟鲍叔牙挑拨是非说:“管仲是您推荐上去的,但他却不推荐您!我认为他很不够意思!”
岂料鲍叔牙笑着说:“管仲忠于为国,不私其友,有什么错的?他说得对呀,以我这个爱憎分明、除恶务尽的性格,如果当了宰相,你这类小人还能活命吗?”
两对名士的刎颈之约,两个截然相反的结局,让我们在唏嘘之余发出许多感慨:
第一,对待任何人,哪怕是亲戚朋友,也不要提出过分的要求,更不能求全责备。《菜根谭》所言“不责人小过,不发人阴私,不念人旧恶,三者可以养德,亦可以远害”恰是此理。想想当初张耳与陈余互相敬慕,同舟共济,何其融洽!然而一旦到了利益攸关的紧要之刻,张耳居然强人所难,只考虑自己的惨况,不考虑朋友的具体实力和客观条件,贸然提出让陈余为自己去死的要求,难道不是很过分吗?在当时那种万难之刻,连张耳的亲生儿子都产生“待价而沽”的想法,不肯去相救,更遑论是两姓旁人啊!何况陈余最终也有了派兵解围的举动,这比之于其他“作壁上观”的各路盟友,不是强得太多了吗?张耳之所以终生记恨这件事,实际上是对“朋友”产生了“逾越界限和本分”的寄望和想法啊!这种寄望和想法一旦落空,怨恨怎能不随之而来呢?
第二,施恩莫望报。古语说:“舍己毋处其疑,处其疑即所舍之志多愧矣;施人毋责其报,责其报并所施之心俱非矣。”鲍叔牙就是这方面的楷模。试想如果鲍叔牙每帮助管仲一次,都要计算将来有多大的政治回报,如果对方不予酬谢,则要加以报复,那么不仅自身“鲍子愔愔,式昭德音”的美名不复存在,恐怕齐国也要上演一出党争“大戏”了!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