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的鬼诗（四）念裕堂

    翻开《阅微草堂笔记》，在《姑妄听之（三）》的一小段笔记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则扑朔迷离的鬼故事。在这里纪晓岚自己没有做诗，却引用了许多著名的鬼诗。开头两句是这么说的：“李义山诗‘空闻子夜鬼悲歌’，用晋时鬼歌《子夜》事也；李昌谷诗‘秋坟鬼唱鲍家诗’，则以鲍参军有《蒿里行》，幻窅其词耳。然世间固往往有是事。”

    李商隐（约812或813～约858年），字义山，是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从小孤贫，家道衰微，及其后曲折坎坷的仕途生涯使他养成忧郁、敏感、清高的性格，这对他后来的诗歌风格影响颇大。“空闻子夜鬼悲歌”这句鬼诗出自《曲江》：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曲江，在长安市郊东南角，唐玄宗开元盛唐时期曾辟为游览胜地，风光旖旎，景色宜人，每年上巳、重阳之节，这里便游人如织，士女如云，成为君臣同乐，聚会宴饮的场所。然而安史之乱后，唐祚式微。曲江渐荒芜，沿岸建筑物大多被毁，残破不堪，繁华景象一去不返。

    827年，唐敬宗被宦官谋杀后，他的弟弟李昂即位，是为文宗。文宗在位期间，頗思图治，“释放宫女三千、裁减冗员一千二，放五坊鹰犬，罢地方进献”。然而朝臣朋党互斗更趋激烈，官员调动频繁，牛李党争（以牛僧孺为首领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首领的李党，这两派官员互相倾扎，争吵不休）达到高潮。文宗起用李训、郑注等人，意欲铲除宦官霸权。同时，为了恢复开元时的升平盛世，又于大和九年（835年）二月开始整修曲江。

    此时，文宗一心想铲除宦官势力，夺回政权，采纳了郑注、李训等人的计谋，首先鸩杀了宦官王守澄。接着决定由郑注挑选几百亲兵，趁下葬王守澄全部宦官去送葬时，将他们斩尽杀绝。李训为了抢功，乘郑注去风翔搬兵之时，又与文宗商定改变原有计划，先下手杀尽宦官，再逐走郑注。于是在太和九年十一月的一天，文宗上朝，李训指使手下官员奏称，左金吾大厅后的石榴树上有甘露，李训说这是祥兆，就带领文武百官向文宗道贺。文宗命李训率领百官去察看，李训回来又说这不象真的甘露，文宗故意表示惊讶，命仇士良、鱼志弘带领众宦官去验看。李训事先已经在左金吾衙门埋伏了了亲兵几百人，当仇士良等宦官在禁卫军将军韩约陪同下走到左金吾门口时，韩约显得神情很紧张，脸色都白了，这使仇士良产生了怀疑。这时，一阵风吹动了门边的布幕，仇士良等见里面埋伏了许多兵士，知道不妙，退身逃回，将文宗推入软轿抬着就走，李训追上去拉住轿子不放，被一个宦官当胸一拳打倒在地。仇士良等便簇拥着轿子逃入宫内。李训见计谋败露，化装逃出京城。仇士良指挥神禁军大加搜捕，屠杀了朝官一千多人，并于终南山追杀了李训。郑注闻变，引兵退回风翔，也为监军张仲清所杀。这就是史称的“甘露之变。”
    “甘露之变”后，曲江工程烂尾，再度荒废。翌年春李商隐经过曲江时见到萧条景象。就写下了这首诗。诗中所说的华亭，是晋代文学家陆机的故乡。陆机因遭宦官孟玖谗害而被杀，死前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这里用以暗示甘露事变期间大批朝臣惨遭宦官杀戮之事。泣铜驼指的是西晋末年，大将索靖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丛中耳！”这句借喻唐王朝国运将倾的忧虑。天荒地变说的就是“甘露之变”。“空闻子夜鬼悲歌”当然说的也是“甘露之变”中大量屠杀朝官的残酷流血事件。

    李商隐的这首诗不想他的其他作品那样晦涩隐喻，而是将伤春的主题直接与残酷的宫廷斗争挂钩，从侧面记述了一场巨变之后留给社会的创伤，以及大厦将倾的预感。

    纪晓岚说“子夜鬼悲歌”是引用晋时鬼歌《子夜》的故事。《子夜歌》是一种古代的诗歌体裁，相传为晋代江南一名名叫子夜的女子所创，属于乐府诗的一种。传说她死后，人们还常常听见她在唱歌。

    李昌谷（即李贺）的诗句“秋坟鬼唱鲍家诗”出自《秋来》一诗：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李贺的这首诗很离奇，到底说的是什么事情是个谜。有人说是这是诗人说自己怀才不遇的处境，说香魂指前代诗人的魂魄，书客系诗人自指。窃以为颇牵强附会，难以苟同。我以为这首诗一定有它的写作背景，好像是在述说某一特定的人或事，就像李商隐写《曲江》一样。李贺（790～816）生于德宗贞元六年，卒于宪宗元和十一年，比李商隐大22岁。主要经历了宪宗的元和中兴阶段。他虽是唐宗室后裔。但家道中落。勤奋苦学，曾获得了“乡贡进士”的资格。但却遭馋落第。一生愁苦多病，仅做过3年的九品微官，27岁病卒。其诗多揭露时弊之作和愤懑不平之音。作品属意创新，形成了想象奇特、思维奇谲、辞采奇丽的独特风格，独树一帜。但由于过分标新立异，有的作品晦涩险怪。为此，只好把生僻词注释了，由读者自己去想象吧。络纬即蟋蟀，因秋天季节转凉而哀鸣，其声似纺线，故名。青简即汗青竹简。用皮绳将竹简串联起来称之编。竹简书久无人读，蠹虫就在其中生长。“恨血千年土中碧”引自《庄子》：“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为碧。”

    这里要特别说说鲍家诗的事。鲍照（约414～466，字明远）是南朝·宋代人，人称“鲍参军”。鲍照写的《蒿里行（一作〈代蒿里行〉》如下：

同尽无贵贱，殊愿有穹伸。驰波催永夜，零露逼短晨。

结我幽山驾，去此满堂亲。虚容遗剑佩，实貌戢衣巾。

斗酒安可酌，尺书谁复陈。年代稍推远，怀抱日幽沦。

人生良自剧，天道与何人。赍我长恨意，归为狐兔尘。

    蒿同薨，枯也，人死则枯槁。所以“蒿里”指死人所处之地。“蒿里行”是汉乐府的一个曲调名，是当时人们送葬时所唱的挽歌。

    纪晓岚并未就《秋来》一诗为我们指点迷津，只是说‘秋坟鬼唱鲍家诗’这句诗，并非是听到了鬼唱，不过是以鲍照的《蒿里行》诗，来隐晦（幻窅［yǎo］）其词而已。

    是否真有鬼唱歌的事呢？纪晓岚认为“世间固往往有是事”他引述田香沁见闻：“尝读书别业，一夕风静月明，闻有度昆曲者，亮折清圆，凄心动魄，谛审之，乃《牡丹亭》《叫画》一出也。忘其所以，静听至终。忽省墙外皆断港荒陂，人迹罕至，此曲自何而来？开户视之，惟芦荻瑟瑟而已。”

    《牡丹亭》是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代表作，此剧描写了南宋时期的南安太守杜宝独生女杜丽娘一日在花园中睡着，与一名年轻书生在梦中相爱，醒后终日寻梦不得，抑郁而终。杜丽娘临终前将自己的画像封存并埋入亭旁。三年之后，岭南书生柳梦梅赴京赶考，发现杜丽娘的画像，杜丽娘化为鬼魂寻到柳梦梅并叫他掘坟开棺，杜丽娘复活。历尽坎坷，最后终成眷侣。原剧共五十五齣。后来改编成昆曲后，其中一出名“叫画”。

纪晓岚相信田香沁听到的才是真正的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