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讯网》近期就中国监管部门职责、债券市场在亚洲的发展前景、投资者行为分析等方面，采访了上海交通大学上海高级金融学院(SAIF)金融学教授、副院长朱宁。朱宁表示，中国证监会的监管理念、监管内容和监管目标一定要调整，股市好不好不是证监会的责任，无论在全球哪个股市，也没有一个监管部门被赋予这么重大和不能承受的责任。如果将其纳入对证监会的考评，这是一个非常不公平、不正确的考评机制。

和讯网：您觉得监管机构应该如何发挥功能？

朱宁：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说这个证监会主席做得好不好，要看股指涨不涨，这一点不但证监会主席不应该做，央行也不应该做。格林斯潘在90年代曾经被市场认为是最成功的央行主席，为什么呢？是因为他救市，他每次看到市场表现不好，他就会放松一些货币政策来推动股市，结果怎么样呢？到了金融危机以后，大家说正是因为格林斯潘这种理念导致了全世界的股民都敢买更多的股票，反正一旦不好了，货币市场会救市，结果就导致了2000年前几年那个大牛市和2007-2008年这个大熊市。所以，套用一句俗话，出来混都要还的，你短期造个牛市，今后就会是熊市。所以，这个监管的理念和监管的目标、内容，一定要调整，国务院一定不要说股市好不好是证监会的责任，这是一个非常不公平，也是一个非常不正确的考评机制。

和讯网：说到政府的责任，这两天《新华社》、《人民日报》发了很多文章，来唱多股市，大家也都认为政府是不是要来推动一轮牛市，您觉得这次是不是又有点做过头了？

朱宁：我个人认为任何市场都是非常聪明的，它肯定会希望获得各种各样对于市场走势的信息，确实我们的政府、证监会传递了一些很正面的信息，但最后还要看大家怎么来解读这个信息。我个人觉得未必会出现像过去那样，比如2005-2007年的牛市或者1997年的牛市，这里有两个很大的区别。

第一点，我觉得政府目前的执政能力和整个公共管理能力比过去一段时间确实有很大的提升，它意识到如果我通过一个政策和信号来推高股市，可能会吸引一些不应该进入股市的人进入了股市。像2005-2007年很多老百姓，进入股市的时候往往是最高点，所以创造了牛市却未必给散户创造很多财富。根据我们研究发现，其实2005-2007年很多散户都是亏钱的。如果你不鼓励他入市，他可能还不会亏钱。很多人40多元钱买了中石油，到现在还在手里呢。所以，这一点我们的政府和监管部门已经开始有意识地、非常慎重地作出推荐。


第二，我一直宣称，现在市场的力量开始逐渐平衡。在过去几年里，以中国金融期货交易所为代表，推出了一系列金融衍生品，咱们的股指期货和国债期货，从原来单向做多市场的机制逐渐得到了改变，原来你不看多怎么办，你只能说什么也做不了，现在不但我不看多，我看空的话，我还可以买看空期货。所以，从2009年我们推出股指期货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一年翻一倍，一年涨60-70%的大牛市。我觉得这其实是个好事，说明我们整个市场更平衡了，投资者更成熟了，我们也不会积累这么大的泡沫或者风险。所以，我确实也看好会有一个阶段性的反弹行情，或者一个中期牛市行情，但我不觉得会是像过去那种所谓的波澜壮阔的大牛市。我个人觉得，第一政府未必觉得这是它的目标，第二，我们现在市场成熟的机制，未必会让投资者的心态受到政府那么大的影响。

和讯网：您个人有没有观察发现，在相对比较市场化的资本市场，是不是还有一些不是很尽如人意的地方。比如我们正在推进注册制的改革，比如我们正在推的沪港通，将来要推的深港通，这些是不是将来都能把原来不够市场化，太过于行政化的一些积弊给清除掉，您对这个保持乐观吗？

朱宁：我个人其实还是比较乐观的，我们看到过去几年中国资本市场无论对新三板的推动，对沪港通的推动，对金融衍生产品的推动，整个大的改革思路是非常好的。

这里面有三个方面，我特别关注。

第一，我们监管部门的职能，包括上级部门怎么来考核它的工作业绩，大家总觉得说中国股市上不去是证监会的责任，这一点其实在全球的股市市场，也没有哪个监管部门被给予这么重大和这么不能承受的一个责任。美国证监会的责任就是要保证整个市场信息披露没有违法行为，至于市场是不是涨还是跌，没有一个人说美国证监会的主席负有责任的，因为这不是证监会的责任。我们资本市场的发展，这可能是咱们证监会的责任，但是资本市场的发展并不是以股指的高低来作为评价的。所以，我们多层次资本市场的建立和设立，包括信息的披露，违法行为的打击和查处，这都是非常重要的。

第二，我们的注册制包括退市制度，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一个机制只能存活不能死亡的话，那是非常可怕的，变成了一种刚性兑付。乔布斯前两年就说，死亡可能有的时候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发明，只有有优胜劣汰机制，才能保证好的企业可以活下来，坏的企业会被淘汰掉。我们越是保护坏的企业，越是惩罚那些好的企业，就越是惩罚我们的投资者。有很多股民就是觉得证监会觉得这个企业不错就敢去投资，却根本连这个企业做什么都不知道，这其实是非常大的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市场的不负责任。这其实对整个市场的系统性风险都是一个膨胀，而不是一个约束。所以，从这一点讲，注册制真的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们看全世界几乎所有的市场都实行注册制，没有看到哪个市场因此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即使出现了问题，对于投资者、对于企业、对于券商都是一个教育，他们蒙受了损失之后，下一次就会慎重，这个市场就会成熟起来。在美国，1933年之前连证监会都没有，这个市场也存在了100多年，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觉得必须要允许投资者或企业犯错误，这和我们小孩成长是一样的，只有犯了错误才能汲取教训，只有汲取了教训才能成长和成熟起来。所以，这一点是我特别关注的，我们怎么能够帮助企业、市场、投资者真正能够成熟。有的时候可能必须要付一些学费，但我觉得这是个必须要经历的一个阶段，只有通过注册制才能化解我们现在整个新股发行制度里面种种乱象。

第三，我觉得我们的资本市场不应只有股票市场，还应有非常重要的债券市场。有了债券市场之后，既是对股市的一个分流，也是对股市的一个约束和激励。如果我们所有的中小企业都可以通过发行高收益债的方式，获得相对直接融资的方式，从投资者那边获得资金的话，第一，他们就没有那么强烈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样一个激励；第二，可以有一个非常好的融资渠道，不需要依赖所谓的民间融资，也不需要依赖银行这种融资，这样也化解了中小企业融资难的问题。

与此同时，投资者也不需要希望每年股市上涨30-40%，如果能比较稳当地获得10-15%的债券收益的话，他们可以非常好地把自己的财富进行一个管理。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一石多鸟的非常好的改革措施。当然这个过程中，我知道可能面临一个五龙治海，有很多监管机构，大家不能统一的局面。我觉得无论是哪一家牵头，能有一个统一的对于债券市场发展的规划、协调、监管，这对于我们所说的多层次资本市场的发展，甚至比三板、四板、国际板都要重要。

和讯网：我听到一种说法，债券市场在整个东方发展得都不是很理想，无论是香港、台湾还是日本，大家后来就在反思这个问题，是不是种族的问题，东方人是不是不喜欢做债券，不知道您研究过这个有趣的现象没有？

朱宁：在整个亚洲市场，除了日本之外，基本上债券市场都没有得到很好发展，是什么原因？可以讲与文化和整个社会的传统有一定关系，和法律制度的创建也有一定的关系，实行的是大陆法系还是实行英美法系。但这里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确实是和整个社会的诚信态度、破产机制等联系在一起。因为有债券就必须要联系到如果出现了债券违约之后，破产情况下怎么来清偿。这个破产法律可能在全亚洲也没有，即使有法律，也没有得到很好地应用和执行。同时我们必须要看到，从债券市场发展角度来讲，它与东方人的这种相对希望一日致富的投机心理不是很匹配。

还有一点，除了日本之外，这些市场主要仍然是散户投资者而不是机构投资者。中国的机构投资者发展比较快，保险公司，年金计划，固定收益和债券产品是特别好的，我觉得我们债券市场发展也必须要和整个机构投资者的队伍逐渐壮大结合在一起。整个债券市场发展，从监管层，到市场参与主体，到产品，仍然是一个任重道远的过程。

和讯网：上面咱们谈到几个话题其实都和投资者的行为有特别直接的关系，无知者无畏。我想问，现在道指和标普都创了历史新高，他们是因为无知造成的吗？如果是因为无知造成的，那中国的股市相反走了七年的熊市，是不是证明中国的投资者更聪明，或者在这个过程中和它的方向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发展方向呢？

朱宁：最近很多投资者也在问我类似的问题。我们看美国股市的走势，有两个主要的推动力，这一点和国内的情况相对不太一样。一个推动力是所谓的量化宽松退出政策，很大的一个直接结果是把美元的利率推升，要把美国在全球投资者心目中的吸引力提高，所以，过去两年左右的时间里，美国的股市一定程度上是通过美国企业盈利能力的提升，全球经济复苏来实现的。

另外一点，在整个量化宽松政策退出的过程中，出现了全球资金回流美国的趋势，类似这个趋势我们在九十年代初也看到过。所以，我觉得美国最近的牛市是一个资金推动的结果。

纳指可能相对有点不一样，美国的投资者、创业者在讨论说是不是互联网泡沫又来了一次，这里面我的导师，去年诺奖的得主席勒教授也说，美国纳斯达克指数快要创出新高了，是不是也出现了泡沫？这里面我觉得随着资金的推动，也随着整个互联网技术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我们线上线下的合作，我们物联网的技术，社交网络，确实相对于道指来讲，可能虚高或者泡沫的成分会更多一些，因为每次都是伴随新兴事物出现才会创造出一个新的泡沫。但这次我们看到，从1999-2000年到现在已经又经过了15年，纳指如果翻番的话，也还算是一个比较合情合理的增长水平。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讲，如果就这一两年，我们可以说是一个泡沫，而就相对比较长的一个历史阶段来讲，过去每年也就是3%、4%、5%这样的增长速度，从复利的角度可以理解。

国内是另外一个情况。其实中国经济增长速度这么快，为什么股市总上不去？我个人的解释是：第一，我们的股指其实越来越不能反应整个股市的发展，我们创业板的指数还是屡创新高的。第二，这也反映了我们刚才提到的新股发行制度或者说没有退市制度的前提下，其实整个股市仍然在创造财富，但由于公司治理不好，由于信息披露不够，由于有一些大股东通过一些方式把上市公司掏空来让公共股东替自己买单的方式，创造的财富没有通过股市市场反映出来，这是中国股市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它不是没有创造财富，它创造了财富，但这个财富没有落到公众股东手里。

和讯网：如果让您给投资者提几点忠告的话，您最想告诉他们什么？

朱宁：我往往都会提三点，在我的《投资者的敌人》那本书里我也提到，一定要多元化，既有资产类别的多元化，比如说我们的股市、房地产市场、信托理财计划、大宗商品和黄金，一定要在资产类别里面进行多元化。同时要在不同的地域和币种之间进行多元化，国内的股市、国际的股市都要有。日本虽然这么差，但可以看到过去一年股市表现还是非常好的，美国的股市也创出了新高。同时我们还要看到，必须要进行一个时点上的多元化，不要一锤子买卖，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去，要分批分期进行投资。我们在国内进行投资，发现那些进行基金定投的投资者是基金投资中获得最高收益的投资者，在时间上要有一个平滑多元的投资。因此多元化是我认为整个金融投资里面最重要的一点。

第二，一定要把自己的投资需求想清楚，我究竟是要追求每年20-25%的高利益，同时要承担很多风险，还是我可以买一些比较稳定的8-10%的收益，但相对比较安全？我们很多投资者在长期投资的时候都忽略了风险对于你投资结果的影响，总是想我今天多赚一点，他没有想到说少亏一点有的时候比多赚一点的价值要大得多。从一个长期复利的角度看，你的收益越是平稳，你就越可能尽快让自己的财富翻番，很多我们的散户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第三，一定要克服自己贪婪、恐惧和无知这方面的缺点，一定要对投资和金融有一些基本的了解。我们记得2007、2008年的时候，很多散户买QDII的基金，买完后却根本不知道这些基金是投海外市场的。包括在2007年的时候我们有权证市场，很多散户买进去以后根本不知道权证是什么，根本不知道权证还有到期的一天，也不知道权证到期之后价格就回到零了。所以从这些意义上来讲，我希望投资者有机会能够看一下我这本书《投资者的敌人》，能够对金融、对风险、对投资有一个最基本的了解，知道有一些产品可能就面临很大的风险。投资者教育，投资者理念和投资者自身素养的提升，这些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来帮助投资者做，投资者必须要通过自己的学习，来提升自己的水平，也希望在提升水平之后能获得更好的收益，同时也减少自己投资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