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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密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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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在水中央3作者:孙频

(2019-06-17 09:39:04)
  
                                                鲛在水中央3
                                                                                         作者:孙频
  10
  范听寒家门口的柳树已是浓荫匝地,被包裹在一片柳荫里的院子看起来也不再那么真实,像是用水墨幻化出来的一幅卷轴。
  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种这片柳树了。
  门是半掩着的,推门进去,门洞里空荡荡的,我亲手做的那把椅子也是伶仃的,好像久没有人坐过的样子。穿过门洞,一院寂寂的花树,却并不见人影。我正站在那里疑惑,忽听见屋里有人在咳嗽,便走到竹帘下,隔着竹帘问了一句,范老师在家吗?里面有人回应道,在,进来吧。我挑起竹帘进了屋,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屋里。
  屋里有一种墨汁的寒香和老年人身上的荤腥混合在一起后的奇怪味道,滞重、遥远,像黄昏里开始生锈的金属,又像月光下缓缓朽坏的竹帘。屋里有几件简单的木质家具,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书,墙上挂着几幅他写的书法,白纸黑字,有一种镌刻在古老石碑上的肃穆。然后我在炕上看到了范听寒,他披着件夹衣歪在那里,看起来出奇地枯瘦,便显得那个驼背愈发巨大而坚不可摧,好像他整个人都不过是寄生在这驼背上的一株植物。我走过去,弯下腰说,范老师,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夏天就穿上夹衣了?
  他指指地上的椅子让我坐,嘴里说,病了有段时间了,还没全好,身上老是觉得冷。你可有阵子没来啦,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我坐下,从包里掏出那几本上次借的书放在桌上,又掏出一包党参。我说,最近的事情多,有点忙。怎么会呢,我还借着你的书怎么能不还回来?这包党参你留着泡酒喝吧,人参喝了会上火,但党参不会。
  他盯着那包党参微微动了一下,看得出他整个人都被背上那只龟壳扣押着,动弹不得。他说,这党参也是你从山里挖的吧?
  我只点点头,不想多说什么。看来这座山在我身上留的痕迹太重了,躲避都不及。
  他说,你给我倒杯水吧,范云冈今天早晨回去上课了,明天才能回来。
  我连忙起身找到暖壶,里面是空的,于是我先捅开炉子烧水。我看到他的手指甲已经很长了,开始向里卷曲,也像是某一种兽类的指甲。我忽然明白,他其实离人的世界正渐行渐远。我心里一阵难受,呆坐了一会,终于开口道,范老师,我给你剪一下手指甲吧,指甲长了不方便。他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点点头,说,剪刀在中间那个抽屉里,我用不惯指甲刀,就用剪刀吧。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捞起那只苍老的手,上面布满褐色的老年斑,青色的血管散发着植物根基腐败的气息,年老的指甲则变成了一种坚固的贝类,我剪下去,手却一滑,差点剪到他的指头。一定是因为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太紧张了,我以为那个人是我,后来才发现那个人其实是他。因为在后来剪指甲的过程里,他的那只手一直在微微发抖,而我的手也愈发笨拙,只勉强剪了两个指甲便停了下来。
  我装作不在意地放回剪刀,心里却沉沉的,我一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如此紧张,而这种紧张显然压迫着我。上次来过之后我已经决定不再来,可后来我发现不行,我还是必须再来看看他。
  这时候我才发现身上已出了一层汗,和衬衣黏在了一起。我松了松领口,并没有试图要解开领带。他在炕上看着我又说,你一年四季都穿衬衣打领带啊?
  我说,习惯了。
  他说,在这乡下,别人看你这么穿都觉得有点别扭吧?
  我又说了一句,习惯了。
  从竹帘里透进来的阳光已经开始西斜,桌上的一只老式三五座钟的秒针咔嚓咔嚓地贴着我们身边走过去,脚步幽深古老,自有一种庄严感。我坐在那里听着这时间的脚步,忽然就有了一种很深的没有指向的无力感,在这些年里,这种无力感时不时就会发作出来。我下意识地摸出一支烟来,想了想又放回去了。
  这时只听歪在炕上的范听寒咳嗽了几声,说,其实我早想对你说的,要是就为了来借书,你不用穿得这么隆重的。
  我也有些急了,忙说,不是为借书,平时我一个人的时候也是这么穿的,就连在山上给兔子割草我都这样穿。
  炕上的人忽然就不说话了,屋里的空气骤然黏稠紧张起来,连呼吸都有些不畅。我说,范老师,我先出去抽根烟,没办法,烟瘾犯了。
  说罢我走到院子里点了一支烟,狠狠抽了两口。落日熔金,西边的群山上猎猎燃烧着一大片金红色的晚霞,浸泡在晚霞里的村庄祥和而诡异。院子里的门大开着,我盯着那扇门出神地看了几分钟,却坐下来继续抽烟。
  我悄悄打量自己身上的衬衣和领带,其实我早有预感,我身上的这些衣服迟早会出卖我的。可是就算如此,就算到了现在,我仍然不愿脱下它们,脱下它们我怕自己只会加速质变、消失,到最后连自己都不再能辨认出自己。
  我走到那口水缸边,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的两尾鲤鱼又大了圈,正笨拙地在缸底嬉戏玩耍。我看着那两尾鱼,身体里面一阵不舒服,想要呕吐,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这时候屋子里又传出几声咳嗽声。
  我回到屋里对床上的范听寒说,范老师,范云冈不在,今天我给你做晚饭吧,你想吃什么?
  他缩在自己的龟壳里说,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去吧。
  我说,今天我不忙,你想吃稀的吗?要不我给你煮点小米粥,烧个茄子?
  半晌他才说,你要是真不忙就给我做点手擀面吧。
  我来到厨房烧水擀面,我故意把面擀得很硬,因为听他说过,必须得吃到像钢丝一样的面条才算是吃过饭了。擀面的时候,我想到他顿顿必吃手擀面,连生病时都不例外,恐怕是不敢例外,不由得一阵心酸。我盯着那烧红的炉子出了会神,水烧开了,把面下锅,出锅,浇上茄子西红柿卤头,拌上黄瓜丝,给他端进屋里。
  果然,他只吃了两口就实在难以下咽了,却还是扎挣着又添了一口下去。我给他舀了一碗面汤,说,不想吃就不要吃了,吃了反倒难受。他捧着汤碗对我说,谢谢你。我坐在对面看着他像个婴孩一样小口小口地喝汤,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汹涌而过,我脱口就说出一句,范老师,范柳亭要是一直不回来,我
  会一直照顾你。
  他突然就沉默下去,连汤也不喝了。我自知又失言了,暗暗悔恨。相对沉默半天,他终于说了一句,老是麻烦你,你也快去吃一碗面吧。我说,我中午吃多了,还不饿。他的声音似有些不满,你从来不在我家吃饭,是怕什么?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游动在我的脸上。我坐在一团透明的黑暗中,想起了当年范柳亭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的感觉,却反而心平气和地说,我不太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说,如果你只是来借书,是不需要为我做这么多的,我喜欢爱看书的人。
  我努力驱赶那些翻涌上来的陈年的委屈,笑道,不能白看人家的书。他若有所思,你和当地人确实不太一样。
  我说,我记得以前就和你说过的,我小时候是在海边长大的,大概十岁以前吧,后来我父母调动工作,我就跟着过来了。
  他的声音忽隐忽现,我没见过海……给我讲讲海边吧。
  我看着窗外的夜色说,小时候我常在海边捡贝壳捡螃蟹什么的,海边每天有渔船出海打渔,你在海边的小饭店里能吃到很新鲜的牡蛎、蛏子、海瓜子。吃鱼的话就架一口大铁锅,把刚捞上来的鱼剁成块,鱼嘴还在动呢就扔进锅里焯一下,鲜得很。如果炖鱼的话把玉米面饼子贴在铁锅上,焖一会,鱼好了,饼也熟了。
  他的声音更加隐幽,海边长大的,那你游泳一定好吧。
  我盯着窗外的夜色微微一愣,我说,马马虎虎吧。
  他的声音好像一只手一样在黑暗中神秘地寻找着什么。他说,不知怎么,我最近老在想那西山,那山上到底有什么?我们这一带雨水稀缺,但那山上能有那么密的原始森林真是有点奇怪,会不会是因为山上根本不缺水呢?你说,那深山里会不会藏着一条大河或大湖什么的,只是没上去过的人根本不知道那山上到底有什么。
  我在黑暗中听到自己的心脏通通通一阵剧烈地狂跳,我疑心是不是连范听寒也听到了这可怕的心跳声,然而我的嘴角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我用过于轻松的声音说,那谁知道呢,反正我上去采木耳是从来没见过,要是有人看见了大河大湖那还不都上山捞鱼去了?只听过有人上山打猎没听过有人上山捞鱼的,是不是?
  我干笑了一声,笑完觉得不妥,于是又补充道,山里怎么可能有大河大湖呢?山里是长树的地方,只有森林,对了,还有野兽。
  他的声音还倔强顽固地立在我面前,你上山采木耳的时候,除了野鸡,就真的没有见过别的?比如会吃人的野兽?
  我说,还见过钻山鼠,山里的老鼠个头真大,比猫还大,我觉得它们能把猫都吃下去。可能野兽们都是晚上才出来吧,晚上谁还敢上山?那不是把自己往麻虎嘴里送吗?
  最末一句话,我故意把狼叫成了麻虎,似乎这样多少能证明我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外地人。
  他的声音终于肯委顿下去一点了,他说,是从没听人说起过。
  这时候我故意开了一个玩笑,我说,范老师你到处找湖做什么?是不是想吃鱼了?改天我给你带一条大鱼过来。说完眼前却又出现了那些无名湖底的大鱼,不禁胃里一阵翻滚。
  他像是立刻嗅到了什么,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我说,胃疼,可能是饿的。
  他嗔怪道,让你吃饭你死活就不吃,现成的饭吃一碗怕什么呢?
  我想了想,说,锅里还剩点面条,那我就吃了,要不放到明天也不好吃了。天黑了,屋里的灯要给你打开吗?
  他说,不用开灯,招蚊子,你快去吃吧。
  我起身立在黑暗中忽然说了一句,范老师,我觉得你住在落雪堂也挺好,没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
  他没有吭声。
  我便挑起竹帘出了屋子,来到厨房端了一碗面,就蹲在厨房前面的台阶上味溜哧溜几口倒进了肚子里。我蹲的这个位置正好就在正屋对面,中间隔了几道影影绰绰的花影,我知道躺在炕上的范听寒隔着竹帘便可能看清我的一举一动。我大口吃完面,喝了面汤,又进厨房刷碗,动作幅度都略有些夸张,似乎我正站在旷野中灯火昏暗的古戏台上演一出不为人知的戏文,而下面坐在阴影中的范听寒是我唯一的观众。
  我刷了锅擦干了灶台,走出厨房,在院子里点了一支烟,边抽烟边在花影中徘徊,做出一副赏花状。我发现,只要离开铅矿的夜晚,我就会变得紧张烦躁,甚至连灯光都无法适应。
  我开始想念深山里的那盏烛光,烛光之外是废墟,废墟之外是群山,群山之外是人世间,那盏烛光似乎就是这个世界的心脏。
  院门仍然洞开着,我随时可以离开。可是一支烟抽完之后,我做出了决定。我在范听寒的目光注视下挑起竹帘进了屋,说,范老师,你一个人连口水都喝不上,范云冈不是明天回来吗?今晚我留下来陪你吧。
  炕上的那团影子一动不动,我都疑心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忽又听他在黑暗中低声说,你还是回家吧,省得你老婆不放心。
  我走到他平时看书的一把竹躺椅旁躺了上去,说,没事,我出来前就和他们说过,要是天太晚了我就不回去了。
  他却说,里屋就有电话,还是给你家里打一个电话吧。
  我后悔刚才要留下的决定,有时候我像个透明的魂魄一样明明看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正要做什么,却无力阻止那个自己。有时候我又觉得我身上所有的苦行都不过是为了让那个魂魄安宁。
  如果此时站起来要走又实在唐突,我只好说,没事的,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头一次晚上不回家。
  他不再坚持。
  我们两个在夜色中平行躺着,如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远远漂来两只小船,月亮从云层后面爬出来,海面上铺满碎金碎银,海天一色。我在半睡半醒之间又想起范听寒抄给我的那首诗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诗竟像是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路漂过来才漂到了我面前。我闭上了眼睛。
  我以为这个夜晚就要这样过去了,却忽听见炕上的人又开口道,我总感觉你不像是有家人的人。
  我一惊,睡意全无。半晌,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笑了一声,范老师你这话就奇怪了,我有老婆有孩子还有爹妈,一家人都生活在一起,我老婆和我妈还成天闹矛盾,这婆媳关系啊,怕是哪家都是个难题,可是你说还能怎样?难不成一辈子不娶老婆就打了光棍?无儿无女的,成天独来独往的又有什么意思?
  他没有言语,咳嗽了几声,我连忙起来给他倒水。他喝了两口,隐人了黑暗中。沉默了片刻,他又道,我早就想问你一句话了,你是不是和范柳亭认识?起码见过他?
  我愈发知道了这个晚上留下来是个错误,与此同时,却又感觉到一种被惩罚之后的奇异快感。这惩罚迟早都是要来的。窗外一阵晚风拂过,树影和花影匍匐在窗户上,窥视着屋里的两个人。我没有再犹豫,很干脆地回答了一句,不认识。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我主动打破沉默,范老师,给我讲讲你儿子吧,老听你说起,但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人。
  他叹息道,唉,他这个人啊,没什么好说的。我原来就和你说过的,他因为教不了书就去做生意了,我也拦不住,就随他折腾去。开始的时候还赚了些钱,这院子就是他当年刚有钱的时候盖的,一定要盖个村里最大的院子,说这是对我和他妈早年在村里窜房檐的补偿。后来的生意大约就越来越不好做了,时好时坏,他也从不和我说真话,我都不知道他每天在外面到底忙些什么,赔了钱也不会告诉我,从哪里弄钱我也不知道。后来那次,他只说要出去谈生意,可出去了就再没有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是能找到他的尸体我倒也死心了。我已经老了,可是你看他那闺女,谁也管不了。别看她咋咋呼呼,从小就没了妈的孩子,根本没有安全感。
  我也叹了一口气,他要是真在外面被人害了,估计那凶手也逃不了的。可是你说好端端的,人家为什么要害他呢?
  他没有言语,半天才说,谁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什么事。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忽然略带嘲讽,我说,范柳亭不是很爱看书的吗?我记得你说过他是很爱看书的。
  他道,年轻时候是爱看书,可是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
  我忽然就失态起来,蹭地从躺椅上坐起,声音陡然变高变粗,怎么没用呢?爱看书的人起码变不成坏人,起码不会为了钱去坑蒙拐骗。
  我们之间哗一下就安静了下去。
  大概已是半夜时分了,沁凉的夜色像水一样淹没了整间屋子,我恍惚又来到了幽暗的湖底,到处是女人头发一般的水草和毛茸茸的青苔,我和范听寒在这幽暗的湖底对视着。终于,我小心翼翼却又万分疲惫地问了一句,范老师,如果范柳亭真的不会回来了,你会怎么样?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我才听到他用一个真正的老人的声音对我,或者是对黑暗中的另一个影子说了一句,那也是他的命。
  我几乎泪下。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11
  几天来我每天都在山里转悠,终于捕到了两只野鸡,还用夹子夹到了一只獾,顺便采到些榛蘑。我把去年收成的莜麦磨成莜面,做成莜面鱼,准备和土豆片放在一起蒸一大锅。又把那只獾剥了毛皮,把肉切成块,先用獾油炸一遍,再放上茴香大料肉桂草果芫荽籽,最后倒进去一瓶红腐乳,在泥炉上用小火炖整整半天做成酱梅肉。次日又把两只野鸡杀了和榛蘑炖了一大锅。
  准备就绪之后已经是农历七月十四这天。林中短暂的黄昏之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岔口饭店很快被黑黢黢的密林吞没。我坐在小饭店里,一边抽烟一边等着客人们到来。
  今晚要来三个客人,孙口心、文刚、刘国栋。平日里我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互相杳无音讯,但几年前我们就曾约好的,每年的农历七月十四见一面。近三年来我们四个人的见面地点就定在了人夜之后的岔口饭店。
  这三个人是我当年在太钢工作时关系最好的几个工友,一九九八年我们四人是同一拨下岗的。
  一九九二年年底,我的腿伤痊愈之后不久,铅矿就把我们这些失业的矿工统一调到了太钢,因为当时还没有出现下岗这个说法。从我八岁来到铅矿,到二十九岁离开,在这深山里已经呆了二十一年,我的父亲母亲都葬在了这大山里。太钢则地处平原,周边是一片荒芜的旷野,只在厂区院子里种了几排大白杨。厂里到处是巨大的机器,轰鸣的钢炉、摇摆的天车、喷着白气出出进进的小火车。
  冬天,一场大雪之后,那些黑色的车间在白雪中愈加刺目苍凉,大白杨的顶端基本都筑着一个或两个鸟窝。树叶早已落尽,在冬日阴郁的天幕下,铁画银钩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只白雪覆盖的鸟窝,好像是大树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了。偶见一只大喜鹊离开树枝,张着黑色的翅膀露出白色的肚腹,一个俯冲飞到了雪地里觅食。
  一九九二年,能在太钢做工人还是一份被很多人羡慕的工作。刚进厂的时候,我做的工作是铸板工,半年之后我做了班长,然后是副锻长,锻长。我为太钢拟出了一套新的交接班制度,一直到一九九八年破产之前全厂用的都是我这套制度。
  进太钢的第二年,就是我三十岁那年,我和本厂的一个女工认识三个月便匆匆结了婚,两年之后我们离了婚,没有生育子女。后来又短暂地谈过两个,都吹了,此后就一直独身一人过。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日,太钢宣布了第一批下岗名单。那时候我还叫梁海涛,我、孙口心、文刚、刘国栋都在名单里。太钢让我们买断工龄,一人两万块钱便卷铺盖回家,从此和太钢再无关系。
  下岗之后我折腾过很多事情,在太钢门口开过录像厅,不料后来下岗的工人越来越多,来看录像的人越来越少。后来我又开了个刀削面馆,却因为利润太薄,也没挣到几个钱。冬天的时候我雇大卡车贩卖白菜,一斤白菜五分钱,晚上还得睡在冰窖一样的车厢里,第二天继续卖。后来身边的下岗工人越来越多,随便什么小生意,都有人一拥而上抢着去做,彼此之间还恶性竞争。为了抢生意,昔日的工友们彼此在背后谩骂使绊子,看对方的摊子上多了一个顾客,便恨得咬牙切齿,一定要卖得比对方更便宜来拉客。对方呢只好卖得再便宜,以至于卖一样东西只有几分钱的利润。
  和我一起下岗的孙口心、文刚、刘国栋三人隔阵子便过来找我喝顿酒,互诉衷肠。我们四人经常坐在麻叶寺巷口狭窄的五元火锅店里,一位五元,酒钱另算。正值三九天,大雪已经下了几天几夜,把门都封了,早晨开门的时候还得用力往外推。窗外飘着漫天大雪,火锅店里我们四人围坐着一张油腻的桌子,桌上的火锅沸腾着,雪白的蒸汽吞掉了我们四人的面孔,撞到玻璃上,顷刻便化作水珠一道一道流下去。
  我们吃着火锅里的白菜和豆腐,几乎看不到肉,喝着廉价的散装白酒,红着眼睛一遍一遍商量着该去哪里挣钱。那段时间,我们唯一的话题就是怎么挣钱。几乎每次吃完都会有人喝醉,醉了便滑到椅子底下,抱着椅子腿哭。有一次我也喝醉了,吐得衣服上到处都是,我倒不记得自己哭过,但是他们后来告诉我我那天哭得站都站不起来。我打破头都想不起来,看来是根本不想让自己想起来。
  就这样折腾了一年,到一九九九年夏天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一起下岗的太钢工友要拉我们几个人伙做生意,说他认识一个企业家,从八十年代就开始做生意,先后开过油厂、铁厂、铸造厂,赚了不少钱。人家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人肯定可靠,现在这人要扩大铸造厂的规模,需要融资,他要找人人股,人股后一年分一次红。又说他这铸造厂已经开了好几年了,销售渠道多得是,稳赚不赔的生意,急等着扩大规模呢。我们几个又跟着那工友去他说的那个铸造厂考察了一番,果然是个规模中等的厂子,有几十个工人正在车间里忙乎着。我们又和这个企业家见了一面,瘦长脸,个头不高,但很会说话,确实像个文化人,印象很好。这次见面之后我们四个人就约好一起入股,同进同出。随后便各自把从太钢出来时买断工龄的两万块钱都投了进去。
  两个月之后这个企业家忽然就联系不上了,他的铸造厂也忽然像聊斋里现出原形的鬼宅,厂房还在,里面却空无一人。
  这个企业家叫范柳亭。
  窗外夜色已至。
  我静坐在小饭店里聆听着人夜之后大山里的各种虫鸣。虫鸣里还掺杂着几声鸟叫,我能从中分辨出猫头鹰、乌鸦、布谷和喜鹊的叫声。我还曾在最幽深的山路上赶过夜路,夜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路两边的森林已经变成了没有任何缝隙与光亮的黑森林。
  可是我却连害怕都感觉不到了。自从在湖底见过那具尸体之后,就是在世上最幽暗的地方走路我都感觉不到害怕了。
  我记得,就是在那最幽深最黑暗的山路上赶路,我还是看到了几点微弱的光亮,很细很小,在我周围飞来飞去。那是几只萤火虫。
  有人在敲门,我点起一支蜡烛,开了门,是文刚先到了。他进来坐下,我们先抽了一会烟,一支烟快抽完了,我才开口问他,这次是从哪儿过来的?他说,二连浩特。
  我想了想,那边地广人稀,倒也是一个好去处。我说,那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他说,都接过去了,小孩就在那边上学。
  正说话的当儿,孙口心和刘国栋也陆续赶到了。我趴在窗前仔细看着饭店外面还有没有别的跟过来的身影,观察了一会儿不见什么,便放下窗帘,把门从里面拴住了。
  我把煨在泥炉上的酱梅肉盛在大盆里端上桌,把炖好的野鸡榛蘑也上了桌,然后摆上一大笼屉热气腾腾的莜面鱼蒸土豆,配上一碗炖好的西红柿酱,好蘸着酱吃莜面。最后把焖在炉灰里的几个烤土豆掏出来,像敲蛋壳一样敲出裂纹,也端桌上。我拿出两坛三十年的青花瓷汾酒,也是早早为今天的聚会准备下的。
  桌子的中间立了一支蜡烛,烛光忽明忽暗,四个人的脸都若隐若现。我们围桌坐定,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饭店之外的世界像一场大寐,我们几人遗世独立在这里。不知为何,坐在这世外的烛光里,我忽然想到的并不是别的,却是晏几道那首《临江仙》里的最末两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如今我们四个人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也都不再是原来在太钢上班时的名字。一九九九年电脑还没有普及,不像现在什么都上了网,那时候改个名字还是比较容易的,在派出所找个人,偷偷塞给两百块钱就把名字改了。每年到了农历七月十四这天,不管各自正在哪里谋生,四个人都会赶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喝上一顿酒。
  文刚去了二连浩特,孙口心后来去了榆林,在小煤矿里做矿工,刘国栋则躲到方山和临县的交界处种红枣去了。
  我挑了一下灯花,烛光照亮了我们四个人的脸,每张脸上都看不出太多表情,灰白的墙壁上坐着我们几个人巨大的影子,像神庙里画像上的祖先一样正从另一个世界里神秘地看着我们。
  我们闲扯了一番红枣和土豆的收成,又聊到现在的小煤矿马上都要不行了,估计很快就会被吞并到那些大煤矿里,煤老板们一於煤出来就收人百十块钱的日子估计也不多了。几圈酒喝完,红枣、土豆、煤矿这些话题也被说了一圈,四个人围着一盏烛光再次安静下来。这时候在这安静中忽然听见文刚怪异地笑了一声,说,现在我很快活。
  刘国栋接了一句,你快活个屁。
  文刚笑嘻嘻地举起酒杯看着周围说,我们几个还能在一起吃肉喝酒,这不是快活是什么?
  刘国栋说,你老娘的三七过了吧?
  文刚拿手里那杯酒敬了一下屋里某个黑暗的角落,好像那里还静静坐着一个人,他仍是笑嘻嘻地举着杯子说,我老娘死在我前面是好事呢,我高兴,我最怕的就是我死在她前头了。说完仍是笑,只是越笑眼睛便越脆越亮。我把一个烤土豆扔给他,说,趁热吃。
  这时忽听见孙口心压低声音说,海涛你这做派怎么多少年都改不了呢?非得穿西装打领带抹头油不可,你说你这身打扮,走在人堆里还怕没人注意你?
  我低头不语。
  刘国栋接话说,海涛你这年龄了还没个一儿半女,这事也过去七八年了,我看不是很要紧了,要是有合适的人你还是找个女人生个一儿半女吧,女人不可靠,但儿女总是自己的,不然你以后老了连个依靠都没有。
  我冷笑一声,我们这样的人还要什么依靠。
  四个人一时又没了言语,像是集体沉到水底下去了。蜡烛已经燃成了一个矮矮的烛头,垂死的火苗却忽然肥大起来,扑啦啦地上下跳动着,感觉空气里有很多隐形的飞蛾正在横冲直撞。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陌生地,像蛇一样正探头探脑。
  海涛,你可……把它藏好了……你也不告诉我们到底藏到了哪里。
  我独自饮下一杯酒,说了一句,你们放心就是。
  但那个声音还继续在我们四个人中间缓缓爬行着,可千万不能被人找到了,一旦找到了,我们就都完了,你也知道的。
  我手里仍捏着那只酒杯,朝那三个人的脸上轮流扫了一圈,才慢慢说,它藏在哪里,还是我一个人知道的好,这样,我死了就能直接带进棺材里。
  这时候忽然有另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斜着刺了进来,听人说你去过他家。
  我去他家借过书。
  借书比命还重要?
  这时候最后一点烛光倏地熄灭下去了,整个屋子咣档一声掉人了黑暗中。我的眼睛在适应了最初那种轰隆隆的黑暗之后,开始能分辨出在我面前立着的三尊黑影了。他们一动不动。我忽然打了个寒颤,我想起自己宰野鸡宰蛇的手也是不曾哆嗦过的。毕竟我也是坐过三年牢的人。那点血无论对他们还是对我都真的不算什么了。
  一种奇异而巨大的悲伤忽然袭击着我,我却在黑暗中连着笑了几声,然后说,我有点喝多了,我想给你们读首诗,你们不要笑我。
  我当真在黑暗中昂首读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窗外一辆大卡车的车灯像闪电一样劈过去了。
  吱嘎一声推开饭店的门走出去,我们都被头顶的大月亮骇了一跳。马上就十五了,大雪一样的月光落满了无边无际的山林,脚下银色的山路看起来纤尘不染,没有一片树叶,也没有一只飞鸟。整个世界洁净得像是回到了远古,在那里,大地正静静等待着必将到来的一切。
  12
  这天我刚刚骑着摩托车来到岔口饭店前,就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纸上还有字。我心里一怔,从未有人以这种方式联系过我。我连忙放好摩托车,一把扯下这张纸,四顾无人,便迅速开门进去又关上门,这才站到窗前看了起来。纸上只有十几个字,每个字有两厘米大:我爷爷病危,想见你最后一面。范云冈。
  看到上面的话我简直大吃一惊,她居然能找到这里?她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她居然敢一个人进这样的深山老林?
  我立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把那张纸上的每个字都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几十遍,竟好像一个字都不认识。抽完的烟头就往砖墙的缝隙里一插,过了一会儿一抬头竟吓了一跳,前面的墙上长出一大片烟头,毒蘑菇似的。我又使劲盯着那片烟头发了一会呆,纸上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但也可能是她在骗我。我可以假装没看到这张纸,甚至,我可以说自己连日来都没有来过岔口饭店。我本来就不是固定营业的。
  我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苍莽的山林。
  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片山林。不可能有人找到我。
  我把饭店重又关了,骑着摩托车在山路上盘旋着往上爬。车开到了最高档,山路两边的树贴着我的耳朵嗅嗅往后疾飞,它们一边后撤一边死命把我往前推,我觉得我的加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好像马上就要弹起来飞到另一个阒寂无人的星球上去了。飞出公路飞进蝴蝶谷,然后是那条崎岖的土路,就这样一路狂奔到铅矿门口方才停住。
  我扔下滚烫的摩托车,回到宿舍坐在了床上喘气。外面的世界终于又被我甩在了身后。这时候一低头忽然又看到了西装的袖口,那只已经磨破的袖口。前日立秋了,山中早晚凉意顿生,我又穿上了这件西装。遥遥想起似乎早在春天的时候就盘算过,应该换掉这件衣服了。没想到,等到秋后还是把这件衣服穿上了。这个秋天和那个春天没有任何缝隙地对接上了,也就是说,对我而言,时间正在失效。我低头愣愣地看着那只袖口,像看着一道可怕的伤口,我能从里面闻出一种腐败的气味。我打了个寒颤。
  然后我一抬头,正好看到几本书摆在桌上,是我上次去范听寒家时借的。我随手打开一本,假装专心致志地看了半天,却是一页没翻。我眼前出现的一直是他那弯到九十度的驼背,看上去非人非兽。到了下午,我不再挣扎,终于把书合上,坐在那里抽了支烟,然后把几本书都装进了包里。
  我骑着摩托车往落雪堂赶去。他家门口那排柳树依旧,我却有一种久别经年之感,恍惚觉得已物是人非。穿过阴凉的门洞,又是那片熟悉的院子,只见有几个陌生人在院子里忙乎着什么。一见有陌生人,我本能地想退避出去,忽见海棠树下横着一个庞然大物,色彩艳丽又鬼气森森,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具棺材。黑漆上描画着亭台楼阁,红桃绿柳,仕女稚童。我一惊,心想,莫不是人已经入棺了?
  正在这时又看见范云冈站在屋檐下使劲向我招手,便急急走过去。虽然已立秋了,竹帘还没有来得及卸下。我挑起竹帘进去,范云冈并没有跟进来。屋里光线幽暗,弥漫着一种秋后才有的萧索和灰败。炕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我心里一阵害怕,朝外面张望一番,见并没有人注意到我进来,便慢慢走过去,走到炕头。我看到他侧身躺在那里闭着眼睛。
  他愈发瘦,四肢缩小如婴孩,只有背上的那只驼峰却如龟壳一般更大更坚固了,看起来他整个人很快就要缩进那只龟壳里去了。
  我轻轻唤了一声,范老师。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全身上下就只有这双眼睛还能动,在他身上这唯一的活物看上去多少有些瘆人。我不由得后退一步,说,范老师,我来还书了。
  他目光模糊呆滞,像是眼睛里有一层障子挡住了他。他忽然声音发抖,是范柳亭回来了吗?
  我呆呆站着,半天才说了一句,范老师,是我,我来还书了。
  他的眼睛慢慢眨了几下,好像终于看清我是谁了,这才说了一句,你来了?不用还了,留个纪念吧。
  这句话忽然让我很伤感,我把几本书整整齐齐摆在他面前,说,借了就得还,要不你下次就不借给我了。等你身体好了,我再来借书。
  他躺在那里,用浑浊的眼睛又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慢慢说,你来了就好,我是想告诉你,其实人这一辈子都说过假话,都骗过人的。我本不叫范听寒,我本名叫范福星,我上面有四个姐姐,我父母老来得子,所以叫我福星。范听寒是我上师专之后自己改的名字。我也没有家学,我的父母都是不识字的农民。就是当年在师专当老师的时候我也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老师。
  我只觉得被他两束微弱的目光箍着,动弹不得,又是烦躁又是紧张,我口干舌燥地说,范老师,不要乱想。
  他忽然笑了一下,眼睛还想紧紧盯着我,目光却已经聚不到一个点上了,这使他看起来就像正拼命看着我身后一个遥远的地方。只听他又说,我说过假话,范柳亭说过假话,你也说过假话。万物刍狗,所以,谁也不要怪谁。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张开嘴又闭上,又张开又闭上,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这时只见他又闭上了眼睛,嘴里开始发出一些奇怪的破碎的谵语,我轻轻抓着他的手,不停地叫他范老师、范老师。我忽然想把很多话都告诉他,这些话已经藏了太久。然而连他的谵语也渐渐熄灭下去了,我更用力地握着他的手,那只手正在我手心里迅速变凉变硬。
  我连忙挑起竹帘叫人,院子里帮忙的村民们一拥而人,见床上的老人已经过去了,便七手八脚地开始给他换老衣。又有人和范云冈商量,说范老师这驼背太大,老衣穿不上去,过会进了棺材也躺不平,要不要把弯曲的脊椎骨压断了?
  我躲出去了。艳丽的棺材躺在海棠树下,一阵秋风吹过,几只血滴一样的海棠果儿叮叮档档落在了棺材上。西山上的天空被夕阳染得鲜红。
  旁边的花圃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片翠菊。
  13
  一九九九年九月,梁海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郭世杰。
  变成郭世杰之后,我先是坐火车躲到福建,在一个叫永定的县城开了家刀削面馆。一年之后面馆生意渐渐冷清,我又从福建辗转来到广州做小生意。那时候的小生意已经远没有八十年代好做,做了两次小生意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全部赔光了,只好应聘到一家歌厅做服务生。当时是歌厅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在我做服务生期间,有两个中年富婆每次去歌厅都提出要包养我。为了躲开这两个女人,在广州只呆了半年我便又辞职去了珠海,在那里找了个偏僻的小渔村做了一年渔民。之后又向西辗转到了贵州、云南。我在每一个地方都不会呆太久,所以我的行李总是少得可怜,不管走到哪里,行李箱里只有固定的三套西装三件衬衣两条领带,还有几本书。
  一直到二00四年,我终于做出决定,一个人回到铅矿。
  14
  我一个人在大山里走着。
  秋天的山林斑斓而安静,似乎全世界的寂静都聚集在这山林里了。我走到一棵榆树下的时候,一阵风过,满树金黄的榆叶像场雨一样落了我一身。我抬头看着这棵树的时候,也看到高天上的云正变幻着无数种面孔。
  我向那山顶爬去,黑龙峰,是方圆几百里之内的最高峰,我从未上去过,也不知道在那上面究竟能看到什么。从早晨一直爬到黄昏时分才终于上到山顶。一上山顶我就先被那轮巨大的夕阳击晕了,它看起来那么大,那么近,血淋淋的,似乎只要我一伸手就能够着它。从这山顶上看下去,整片山林都被染得血红,有风吹过时便状如波涛。就在这一片汹涌的波涛中,我却看到了一块凹进去的癩疤,我很快明白了,那是铅矿的位置,也就是我的藏身之处。然后,换了一个角度,我看到血红的波涛里居然亮着一面闪光的镜子。我盯着那镜子看了很久,终于明白,那镜子其实就是密林中的无名湖。原来,只要有人能登上这山顶,无名湖便不再是这世上的一个秘密。
  我本能地抬头看了看天空,玫瑰色的晚霞正在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雄壮的云堡正在我头顶聚集。云堡中间开了一处小洞,夕阳最后的光线从里面射下来,照着我和这片森林,宛如一只巨大的无所不知的眼睛。
  又在顷刻之间,狂风骤起,云堡坍塌,一场大雨将至,森林里有怒涛滚滚而来,那林间的癩疤和镜子似乎转瞬之间便会被吹得支离破碎,无迹可寻。
  这一日,我骑着摩托车下山,又来到落雪堂,来到范家门口。穿过那排柳树,见门正开着。幽深的门洞里空无一人,那张小木桌和我做的那把椅子却还在原处,好像上面还坐着一个隐形的老人。我对着那桌子和椅子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院子里。
  我吓了一大跳,院子里一片狼藉。一只箱子在阳光下敞着盖子,里面是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房檐下的台阶上横七竖八地铺了一地书,晒着太阳。有几张写着毛笔字的条幅也被扔到院子里,好像正在院子里闲庭信步。各类生活用具零散扔了一地。仿佛这院子刚刚被洗劫过。我站在院子问,有人吗?
  竹帘晃了一下,闪出一个人影来。我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范云冈。如今这整个院子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她远远站在那里,看起来分外瘦小,竟把这院子衬得空旷了好几倍。我心里一阵难过,口气倒更蛮横了,你家这是怎么了?被强盗打劫了?
  她向我走过来,脑后还是梳着一只蓬乱的大丸子,眯着眼打量了我好几眼,好像这才勉强想起我是谁,说,是你啊,打领带那个。你又是来借书的么?你还真敢来。
  这最末一句话让我对她又有了几分警惕,但我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了一遍,你家到底怎么了?
  这些书都是我爷爷的,你喜欢哪些随便拿去,反正我都是要送人的。
  我惊诧道,你爷爷的书你怎么能送了人?他自己保存了那么多年,还给好多书包上了书皮。
  她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说,我算看透了,他再爱书,死了还不是一本都带不走。留这么多东西做什么,都是累赘,不如早些送了人,还算做了好事。
  我的口气忽然就有点气急败坏起来,像个长辈一样大声训斥道,你爷爷允许你把他的书都送了人吗?
  她挑起一只嘴角嘲笑我,你是我家什么人?
  我自觉失言,便坐下点了支烟猛抽起来。她立在我旁边说,喂,给我一根。我瞪着她,小姑娘家抽什么烟,抽烟抽多了连肺都能被熏黑。她叫道,那你怎么还抽啊。我又抽了两口才说,我烟瘾大,年龄也大了,戒了就没什么乐趣了。说着递过去一支烟,她点着了,装腔作势地抽了-大口。
  她一边抽烟一边说,我要出门了,说不定—走就是几年,我把工作都辞掉了。一个人守着个十间房的大院子,晚上都觉得瘆人。
  我猛抽了几口烟,把自己呛得直咳嗽,我痛心疾首地说,你爷爷费多大的劲才给你找的这份工作。
  只见她叼着烟在满地狼藉的院子里游弋着,说,我八岁就没有妈了,跑了,以后再没看过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爸失踪了,生死不明。二十四岁的时候我奶奶病死了,然后,就剩了我和我爷爷,我知道他也会走的。我在心里早就做好准备了,我知道他们一个一个都会离开我的,最后会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我早就想好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一辈子就在一个馒头大的小镇上呆着吧?大城市我也不去,累得慌,我可能去西藏、新疆,还可能去内蒙。你看人家那些少数民族,成天骑着马在草原上跑来跑去地放羊,喝着酒唱着歌儿,不用找工作,不用巴结人。死了就拉倒,活人也不用为死人哭,因为人人都要死。每当我想为我爷爷大哭一场的时候,我就想,我也会死的,反正大家都一样0她说得并不伤感,我的眼泪却差点下来了,默默抽完一支烟,把眼泪硬憋回去之后才说,人家是游牧民族,和我们不一样,那种生活在电视上看看就行了。人最后都是需要安稳的,我年龄比你大好多,你听我一句,其实在一个小镇上当个小学老师真的挺好的。
  她叼着烟看天,不吭声。
  我以为刚才的话起了作用,忙又继续,不要以为自己比别人多看了几本书就和别人不一样了。你爷爷还是希望你有份稳定工作,找个好人结婚,再过几年你就知道了,其实安心比什么都好。
  她忽然冷笑一声,既然结婚这么好,你怎么不去结?
  我心里一惊,嘴里却硬撑,谁说我没有结婚,我儿子都十几岁了,个头比你还高。
  她并不说话,只是嘎嗅大笑。我这才想到,虽然我还是愿意把她当成一个孩子,但事实上,她已经二十九岁了。我忽然想到,范听寒在去世前会不会已经把他所知晓的秘密告诉了他的孙女。
  我心里一动,却不再有以前那种动辄一身冷汗的激灵感。我想到了那天站在黑龙峰上看到的无名湖,它像面小小的镜子一样裸露在大地上,反射着血红色的夕阳。也许,这世界上根本不止我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想到这里,我反而有了一种莫名的轻松。
  秋天的阳光烤着我,我微微闭了会眼睛,阳光里飘着翠菊的花香。再睁开眼睛时,忽见她抱着两只酒瓶子站在我面前。她把酒瓶朝我晃晃,你看我爷爷存下的老白汾也带不走,我不说嘛,人活一世就是个过客。怎么样,中午一起喝点吧?
  她把菜园子里最后一个茄子和最后两根黄瓜摘了,把茄子蒸了,拌上蒜泥,又把黄瓜拍了,淋上香油。又说她爷爷在缸里还养着两条鲤鱼,要不要也炖了下酒。我连忙说,我从不吃鱼。她便只把茄子和黄瓜端上来,两只酒杯里都倒满酒,然后我们就在门洞里的小木桌前坐下来对饮。
  秋风带着剑气从门洞里钻过,已经明显有了凉意。她举起杯子,我也举起,我们碰了一下。她说,以后要是去了新疆、西藏,怕是就喝不到这么好的酒了。我说,去了哪里都有好酒喝的,就是过了阳关、玉门关,照样有好酒。不管去哪里,我还是希望你能找个好人结婚,一个人真的太孤单了。
  她挑起一只嘴角看着我,一个人太孤单了?
  我不再接话。
  我们默默地喝了三个来回,我放下杯子,忽然正色问道,你爷爷去世前,你是怎么找到岔口饭店的?
  她用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因为镇上去山里采木耳的人曾经在你那饭店里吃过饭,你那饭店根本不在镇上。而且你那饭店里只做四样菜,过油肉、酱梅肉、野鸡炖山蘑、烩土豆。我没说错吧?
  我不语,夹了一筷子黄瓜,满嘴咔嚓咔嚓脆响。她补充了一句,我早和你说过,一个馒头大的小镇能瞒住什么,镇东吃肉,镇西就能闻见味道。
  我仍不说话,又夹了一筷子黄瓜,正使劲地嚼着,忽听她淡淡说了一句,我男人也去你饭店里吃过饭。
  我的咀嚼猝然止住,我抬头看她,我们正好四目相对。我脑子里努力拼凑着那个男人的样子,却是怎么也聚拢不成一个人形。她说的应该就是那个凤城镇上暴尸街头的黑社会老大。他居然去过岔口饭店?而我却根本不知道坐在那里吃饭的人可能是谁。
  我不寒而栗,却咧嘴笑了一下。
  她给我倒上酒,我又和她喝了一杯,才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去我那里吃饭也是进山采木耳吗?
  她那根指头似乎闲得发慌,还在不停地敲打桌面。她说,他倒不采什么木耳,他只是对你好奇,觉得你是有些来路的人。一个人为什么要把饭店开到山里去呢?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很响地跳了几下,但我的声音反倒愈发轻快,我说,进山里拉木料的大车司机也要吃饭吧,总不能所有的人都把饭店开到城里去。
  那根指头还在敲,发出单调可怖的声音。她并不接我的话,只说,你不是经常去镇上卖木耳吗?他早就注意到你了,因为你的穿着就和别人不一样。
  我想到直到那个男人被砍死在街头,我都没有见过他一次,甚至至今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而当我在镇上卖木耳的时候,他可能就坐在我对面正仔细打量着我。
  看来今天我根本不该来,范听寒已经不在了,我却又放心不下他这个孙女,毕竟,她没有了父亲,又没有了爷爷。听她的口气,她像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我下意识地朝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离我并不远,我断定我可以随时从这扇门里离开,她毕竟只是一个年轻姑娘。做好打算后,我不动声色地给她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笑着问她,注意到我?就因为我喜欢穿西装打领带?
  她也笑了一下,他说他还没有想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来路,如果是一个犯过事的人,大概也不敢穿成这样。他觉得你很奇怪。
  看来她并不确定。我又想到那个男人既然能找到岔口饭店,会不会也已经知道了我住在哪里。我便试探道,他在我饭店里吃完饭都不和我打个招呼?既然都认识,怎么能不去我家里坐会呢?
  她微微一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你家?你家在哪?
  我不说话,看着她的眼睛。
  她回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男人那次下山后曾对我说,他猜你很可能就住在山里。
  我纹丝不动,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他觉得你没老婆没孩子,应该是一个人过。
  我竭力用平静掩饰着内心的狂风巨浪,我看到自己端起酒杯的手又在发抖,但我还是勉强和她手里的酒杯碰了一下,一口喝干,这才说,其实他要是早说的话,我一定请他去我家里坐坐,让我老婆给他炒两个菜,我和他好好喝顿酒。
  说完这话,我又点了一支烟,一边递给她一支。
  她把烟点着了,叼在嘴角,锋利的眼神忽然就钝下去了。她极安静地说,没机会了,后来他死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埋头抽烟。
  她抽了几口,不再看我,只看着门外说,他这个人吧,你可能没见过,长得特别像个坏人,打架斗殴,还蹲过监狱……他只是长得像个坏人。你不知道他其实还像个小孩,喜欢捡树根做根雕,会用麦秸编篮子,会把南瓜刻成灯笼。
  她没有声音地流着泪,嘴角还叼着那支烟。
  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滚烫,手脚却冰凉。我便走到水龙头前把头伸下去灌了几口凉水,一抬头,正看到那只大水缸里盘着的那两条大鲤鱼,它们不知吃了些什么,越发肥硕。我胃里一阵抽搐,又伸头灌了两口凉水。
  我重又回到桌前坐下,她脸上的泪珠已经收起,那根手指重新在桌上可恶地敲了起来。她边敲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还有个奇怪的地方,你和我爷爷说过,你小时候是在海边长大的,对吧?但是你却不吃鱼。
  我盯着她那根手指看了一会才说,不是这世上所有的事都能解释清楚的,有人讨厌吃鸡肉,就会有人讨厌吃鱼肉。
  她诡异地笑了一下,说,是吗?那你觉得我爸爸还可能回来吗?他已经消失了八年了。
  我说,我记得以前你自己不是说过吗,觉得他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犯了什么罪躲起来了,要么就是已经被人害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是我说的,不是你说的,你觉得哪个可能性大?
  我摊开自己的手心比划着,说,我不会算命,这个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她又独自饮下一杯酒,然后,那根可恶的指头继续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笃笃,笃笃,笃笃笃。她慢慢说,你想知道我男人是怎么看待这个事的吗?他给我讲过,一个人几年不回家的可能性有很多,比如他以前的一个狱友,判刑之后被发配到新疆戈壁滩改造,刑满之后也不能回内地,就只能在那戈壁滩里呆着,和家里人也多年没有了联系,家里人都当他已经死在新疆了。又说他知道有一个年轻女人离开家里去呼和浩特的一个饭店打工,她在工作的第二天就被奸杀了,公安通知了她父亲,她父亲不敢把真相告诉她母亲,就骗老伴说女儿跟着一个有钱男人跑了,过上了好日子,吃穿不愁,就是不记得往家里打个电话。一骗就骗了三十年,一直到他老伴去世前还在等着他们的女儿回家,而杀人犯是在那女的死了十多年后才被抓住。他还给我讲过,有个生意人被人抢钱害命,却几年里就是找不到尸首,家里人和公安局方圆几十里地找,怎么都找不到,就成了无头案。结果你猜后来是怎么找到的?邻村有个人喜欢钓鱼,有段时间老去一个很远的废水塘钓鱼,他发现钓起来的鱼都比别的地方的鱼肥大,他就感觉有点不对劲,那人胆子大,决定到水下看看究竟有什么,结果看到水底有一具被大石头绑着的尸体,尸体上的肉已经被鱼吃光了。
  我刚端到嘴边的酒杯忽然停住了,她也忽然住了口,整个世界像被一把利刃齐齐剁了开来,没有一点多余的声息。我端着那杯酒,再次迅速朝那扇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片刻的死寂之后,我说,你那男人,死了真是可惜了。
  在幽暗的门洞里,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忽然间她骄傲地微笑起来,说,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我还是举着那杯酒,说,我想敬他一杯。然后,我一饮而尽。
  夕阳西下,我们两个人都喝得有些醉了。我心中想着还是快些离开,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天快黑了,我该走了,把你爷爷的书送我一本吧,用他的话说,留个纪念。
  我爷爷,她怔了一下说,临终前老念叨一句话,万物为刍狗。嗯,他说过,是要让你留个纪念。
  我拿起一本《花间集》,打开,里面居然也夹着一张写字的纸,看起来又是一首范柳亭致父亲的家书,“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落款时间是二。。六年三月十八日。我想我真的是喝多了,我竟对范云冈晃着这张纸说,看,你爸爸的信,你看他一直在给你爷爷写信呢。
  她神秘地笑了,我爷爷经常给自己写信。
  我把那本书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然后终于向那扇门走去。她跟在后面,一直把我送到门口,门口不见人影,只有我的摩托车停在那排柳树下。我又是怕她,又是感激她,我知道这一定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把那些本想和范听寒说的话都说给她听,我甚至想和她聊聊她的父亲,我毕竟认识他。最后我却只客套地说了一句,你走的时候,我来送行。
  她又习惯性地挑起一只嘴角,看着我的眼睛说,不用卖我人情,你走了就走了,反正我也是要走了。
  我一只脚已经跨在了摩托车上,另一只脚踮着地。这时候我发现她是真的在让我走,是真的。我反倒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使劲一踩油门,摩托车突突突地发动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仿佛有山洪涌过,我忽然扭头对她喊道,你上不上车,我现在带你去一个地方,就在这山里,我带你去看一个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湖。
  她愣了一下,眼睛里忽然波光闪闪,却依然站在柔软的柳枝下,没有动。然后,她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只用更大的声音喊回来,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一点都听不见。在摩托车飞出去的同时,我看到她转过身去,消失在了幽深的门洞里。
  15
  我潜入水中,再次向着无名湖幽暗的湖底游去。
                                                                                    《收获》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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