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杨庄风流事》

十一

 水仙终于把杨家的清明引到一所经过穿街过巷才到达的大杂院的小屋子里。

不知是不是经过一番着意地打扫、擦抹和收拾，反正小屋子十分干净、利落，立刻给进来的人一种清爽、舒适的感觉。尤其使清明意外的是，他正想吃的东西，这儿早已经准备下了。手工擀的面条，打了卤，炸了酱，切了黄瓜和豆角菜码子；连蒜都剥好、捣烂，泡着醋，浇了香油。窗外煤炉上的锅也是清水半开，单等下面了。

“你看看，保证比在饭铺里吃还麻利快。”水仙端过一脸盆水，招呼清明：“洗洗，喘口气，咱们就吃。”

“家里别的人呢？”

“我弟弟在沙堆子供销社站柜台，不回来；我妈到街上卖冰棍儿带着饭。没有别人啦。你看多随便。”

“你父亲……”

“那个早就该死的去年就死在医院里了。”水仙说着，拽了清明一把，“快洗吧，别在脑瓜子里划问号。我们家呀，竟是些迷魂阵的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她咬一下嘴唇，打个沉，又说，“有饭送给饥人，有话诉给知人。我肚子里边藏着好多话，有的我能明白，有的我弄不明白，睁着眼找不到个有知识的又心地好的人听我诉说。……我看你够标准。有朝一日我全吐给你。……”她一摆手，“算啦，书归正传，洗脸吃饭，好接着去考试！”

吃饱了饭，清明要提上挎包走。他终于又白费了一番唇舌，没有达到目的：挎包让水仙给锁在柜子里，为的是让清明晚饭再来这儿吃。

下午考的是数学。难题多，又是清明不感兴趣的科目，所以答得比较差。回到水仙家吃晚饭的时候，有点儿若有所失的扫兴。

水仙妈回来了，帮着水仙包饺子。

这个六十开外的老太太，身架、眉眼都酷似水仙，就是不爱说话。倒也让人觉着她待人很热情，心地很和善。

撂下碗筷，清明又一次讨要他的挎包，准备告辞。

水仙坐在椅子上不动身地问他：“天都黑了，你上哪儿去呀？”

清明回答：“到二中附近找个小客店住……”

“哟，你这不是寒碜我们娘儿们吗！”水仙极为不悦地喊道，“到了我家了，让你到外住小店？哪有这个理儿！”

清明说：“我总得有个地方过夜呀！”

“你看，床铺我都给搭好了。”水仙指指外间屋靠墙边的地方，“铺板宽宽的，折跟头打把式都掉不下来。铺的、盖的、枕的，都是我上次来给拆洗过的，保证你用着舒服。”

清明为难地说：“我留在这儿，你们不方便吧？”

水仙一摇头，一摆手：“没啥不方便，我跟我妈睡一个大床。”

清明把小屋子重新又扫视一下，发现虽然把屋子分成两半儿，但中间只隔着半段木板墙，仍旧是一间屋。

“噢，你怕人看？自有办法。”水仙说着，从立柜上顶着的一只帆布箱子里掏出一块单子，一边抖落，一边走到隔扇墙跟前，“我给你挂个帘儿，遮遮眼。别胡思乱想，踏踏实实地睡在这儿吧！”

清明觉着水仙的这番盛情，实在难以推却，只好很勉强地留下。为了让人家母女行动方便些，他没敢久坐，没敢要出挎包里的书本翻翻，就早早地在水仙给他搭起的床铺上躺下。床上铺着草席，很舒服；枕头上罩着枕巾，散发着香皂气味，很好闻。他把夹被的一角搭在身上；夹被里好像是人造棉的，滑溜而又柔软。这儿是比住小客店强，可以睡个安稳觉，明日好参加考试。明天上午考英语，下午考历史。他对历史稍有把握，最发憷的是英语。其实英语有什么用处呢？我又不出国当外交家，也不想当翻译。我的目标是掌握写小说的本领，把爷爷和爸爸的英雄模范事迹艺术地再现出来，长久地流传下去，那该多么有意义！……

这当儿，早已睡下的里间屋的母女俩，忽然小声地说起话来。

先是水仙说：“我的好妈，不早啦，快闭上眼睛睡吧。”

接着是那少言寡语的老太太说：“不睡，我要打更，站岗，监视着你！”

“嘿，您的贼心眼儿真不少。拉倒吧，告诉您准没事儿。”

“我求求你。积点德吧。心地多干净的一个小伙子，别……”

“唉。”水仙深深地叹口气，“这一回，我对自己也挺奇怪，不知道咋回事儿，从来没有这样子过。……就因为他太干净，我舍不得弄脏了他，更怕闹翻了他……”

“我不信你这么花本钱、下工夫地插圈下套，全都是出于修好的慈善心肠！”

“开头那会儿不是。眼下是了。”水仙喃喃地说，“他的诚实，他的志气，他的正派，感动了上帝，驱走了邪恶。……”

清明听到母女俩嘁嘁喳喳，听不清，不知道嘁喳什么，只是过一会儿，听到水仙声调稍高一点儿说：

“……别惊醒他，睡吧。他正在过关，比过鬼门关还难。怪不得世界上聪明人多，有志气的人少，成事的人更百里挑不出一个。是不易呀！……”

清明依然没有听出个头脑，但听出是议论他，心里边热乎乎的，很快就睡着了。

水仙久久没有入睡。她很有兴致地想象着清明被大学录取之后的情景。出不了一个月，清明就得离开杨庄子那所小院，到那感觉中十分遥远的和十分神秘的北京城里去，也许从此再不回头，再不能跟水仙见面重逢。但是，美好的记忆，会永远地留在她的心里；净化过的感情，人与人之间真的、纯的爱，多么值得珍惜呀！祝愿清明幸福，祝愿清明将来能找一个跟他一样美好的爱人。……

夜，静啊！

                             一九八六年九月草拟于通州镇

本书完

发表于《北国风》1987年第2期、《传奇文学选刊》1987年第6期。收入《碧草岩上吹来的风》、《浩然中短篇新作荟萃》（下）。编入春风文艺出版社1991年5月《言情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