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梦里功名作笑谈
文｜曹声明

《红楼梦》与世界其它著名的文学悲剧最显著的不同是，它描写的并非是一二个人的人生毁灭。宁荣二府美女如云，可是，这一大群可亲可爱的美女们，却如飞蛾扑火般的投向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深渊之中，其震撼人心的凄凉气氛，令人不忍卒读。但是，金陵十二钗中的李纨似乎是个例外，前八十回中，李纨在大观园里活得有滋有味，后四十回里，儿子金榜题名，母以子贵，李纨更上一层楼。假如李纨是个例外的幸运儿，那么，作者为何把她列在薄命司的名册里呢？造成这种困惑的原因是高鹗违背了原作的创作意图，当我们扯下李纨的凤冠霞帔之后就会发现，李纨的人生悲剧更具有典型意义。今天，我们还能还原出作者原本构思出的李纨这个悲剧人物的良苦用心吗？

李纨本是名门闺秀，其父李守中任国子监祭酒。李纨自幼其父就教她读《列女传》之类的书，深受封建伦理道德熏陶，成长为一名典型的淑女。不幸的是，她青春丧偶，独守孤子贾兰度日。李纨身处膏粱锦绣的候门之中，看似心若止水，安之如素，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但其内心的凄凉悲苦，或许只有孤灯残月可略窥一二。三十三回，宝玉遭到父亲贾政的毒打，王夫人叫着大儿子贾珠的名字大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李纨一听到婆婆叫出亡夫的名字来，仿佛一把匕首扎在了心窝里，积聚多年的忧思悲苦喷涌而出，禁不住的也放声痛哭起来。有泪无处流，有苦无处诉，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李纨的一把辛酸泪，谁能解得其中味？

存天理，灭人欲，这曾是道学家们高高举起的破旗，但是，青春和爱情的火焰又岂是那面破旗可以捂得住的！“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李纨的青春火花一旦被点燃，立刻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探春立意结诗社，李纨立刻热烈响应，并且毛遂自荐掌坛任社长。在李纨的领导下，宝钗，黛玉，湘云等才女们，才思泉涌，文采飞扬，诸位才女们的精彩表演，彻底颠覆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开海棠诗社是大观园里这些花季少女们生活得最开心的日子。可惜，好花不常开，终因贾府里的臭事烂事太多，海棠诗社终于无疾而终。但李纨和众才女们盛开的青春之花，永久的定格在了红楼的画册之中！五十六回，李纨再次出彩。凤姐生病不能理事，王夫人成立了李纨，探春，宝钗三人领导小组，行使管理贾府的职权。在李纨的领导支持下，探春兴利除宿弊，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运动，赢得了基层员工的热烈拥护。可叹好景不长，因为触动了食利者的奶酪，改革戛然而止。但是，李纨的领导才能，探春的卓识远见，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永久性话题。

李纨是贾府最受人喜爱的大好人，四十九回，作者写道：“贾母王夫人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伏。”六十五回，小厮兴儿是这样对尤二姐介绍李纨的“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她的诨名叫着‘大菩萨’，第一善德人。”在贾府这个勾心斗角的名利场上，能够做到上层喜爱，基层爱戴，舍李纨其谁？李纨不仅有能耐博得好名声，更令人叫绝的是她还有闷声发大财的福气。四十五回，李纨设套想让王熙凤投钱给诗社，便送给了王熙凤一顶监社御史的高帽子。机关算尽的凤姐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机关，凤姐笑道：“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哪里是请我做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随后，王熙凤当众撩开了贾府里这位隐身大富婆的面纱：“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份。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园里诸位小姐只有二两银子的月例，两相比较，李纨的富足令人咋舌！但是，李纨再富有，也没人想去攀比。因为李纨的名利和地位是用内心巨大的痛苦和失落换取的。李纨煞费苦心培养的独子贾兰终于金榜题名，真是苦尽甜来，天随人愿，假如故事到此结束，这不过又是一个好人得好报的老掉牙的因果故事，高鹗的续书就是为李纨添上了这样一条光明的尾巴，用荣华富贵来弥补李纨失去青春爱情的缺憾。可是，当我们看到李纨的判词和脂砚斋等人的批语时，却发现高鹗续书里的李纨和原作里的李纨形象简直是南辕北辙。

李纨的判词是：“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好水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这首判词的寓意是：李纨好比春风里的桃李之花，一到结子就调谢了。‘一盆兰’，贾府子孙谁也比不上贾兰有出息，李纨守寡教子，尊礼守节。被人赞为如同冰水一般美好，‘空相妒’，贾兰中举做官后，李纨也博得贞妇美誉，但这只是短暂的南柯一梦，只能徒遭世人的妒忌罢了！那么，贾兰中举做官后，这娘两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悲剧呢？我们从《红楼梦》十二曲中的《晚韶华》里可以窥测到李纨母子的悲剧结局。“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穷，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堂；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欣敬。”此曲的前半部概括了李纨一生，同李纨的判词一致。李纨同丈夫贾珠有过一晃而过的镜里恩情，但美好的岁月离开的太迅速了。儿子中举做官，自己披上凤袄之日，就是无常鬼索命之时。此曲的后半部总结的是贾兰的苦乐年华。贾兰头戴簪缨，胸悬金印，春风得意之日，就是他迈上昏惨惨黄泉路之时。人们一定奇怪，李纨乐极生悲。儿子意外中举的特大喜讯，可能导致她心脏病突发猝死，尚可理解，那么，威赫赫爵禄高登的贾兰为何也会突然命丧黄泉呢？第一回，甄士隐为跛足道人《好了歌》的解注中有这样一句话：“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脂砚斋在此句后评注道：“贾兰，贾菌一干人，又：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争苦夺，喜俱不了。”由此我们可以推断，贾兰，贾菌等人是在官场争名夺利的倾轧之中枉送了性命。

李纨娘俩的悲剧看似偶然，实则必然。从性格上看：李纨有着明显的性格缺陷。隐身富婆李纨为人小气吝啬，金钱只进不出。自任海棠诗社社长，却不愿多出一文钱资助诗社。她同囊中空空却争着要做东的史湘云相比，显得是何等的自私吝啬。李纨从不让贾兰同贾府里的人交往，哪怕是叔叔宝玉也难得见上一面。李纨把贾兰关在门里，让他一心只读圣贤书，一意只登金榜梯。李纨的自私以及对儿子的封闭，造成了贾兰的孤僻冷漠自傲，贾兰对金钱和官帽的无止境的狂热追逐。让他最终倒在了名利场上的明枪暗箭之下，这可否是李纨言传身教所结下的因果？

我们不能否认性格对成败的重大影响，但是，社会的大环境对个人小环境的影响更是致命的。《红楼梦》作者和批书人不时点出末世，下世，树倒猢狲散等词语来提醒读者，这是一个忽喇喇大厦将倾，昏惨惨油灯将尽的末世之秋，生在末世之人都处在同一条破船上。可叹的是，李纨娘俩却为突然降临的梦里功名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如此短视，简陋，只能留给后人作笑谈。作者原想通过李纨这个大贤人大菩萨的人生毁灭悲剧，来突出整个社会的悲剧性。作者借此告诉世人，社会腐烂崩溃，所有的人都在劫难逃。正如作者在《红楼梦》曲收尾所言：“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