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喜欢的作家刘亮程在其散文和小说里，多次写到驴叫。刘亮程的笔下，驴叫的声音是有颜色的。特别是他长篇小说《捎话》里，把驴叫描写的令人叫绝。

    其实，动物和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情感，也有自己情感的宣泄方式。作为毛驴来说，它们情感的宣泄主要靠叫唤的。驴的叫唤粗略听起来是一个腔调，但细细听来，每个驴的叫唤是有区别的，就像树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我认为世上没有叫声完全相同的两头驴。这一点粗心大意的人是不会知道的。驴一般情况下只会低头拉犁，拉车，要么就只顾吃槽里的草料，没有时间去叫唤。驴如果叫唤，那是驴心里有事，驴要通过自己的声音来表达。驴表达的事情不同，驴叫唤的声音也就不同，这么说来，同一头驴，叫唤的声音也不是一模一样的，驴心里有不同的事情，驴就有不同的叫唤声。

    驴的叫唤，有时候是给人听得。人是世间最高贵的动物，我可以使唤动物，让动物为人服务。人也是世间最自私的动物，只知道使唤动物，有时候不去体恤动物，动物有时候敢怒不敢言，即便言传了，不会像人和人之间那样，出脏话，辅助于丰富的表情，只是利用自己的嗓门表示不满，而人往往忽略了动物的表达，破烦了甚至会揍你一顿，你也得挨着，不敢反抗，及时反抗了也无济于事，绝大多数的人谁会理你那一茬，人只干自己的事情，哪有心思管你这些动物呢？驴虽然长得高大，力气也不小，，一些人干不了的苦活计，驴替人干。但人吃的是五谷杂粮，驴却吃得是五谷杂粮的秸秆。所以驴总是有意见的。驴的意见只能通过叫唤来发泄不满。有些胆大的驴，脾气不好的驴，有时候会尥蹶子，踢人一下，大多时候是放空炮，踢不着。踢不着，也会惹人生气，给你几鞭子，轻则受点皮肉之苦，重一点会打得你皮开肉绽，长时间不得痊愈，必须忍着疼痛，还要被人赶着去干活，你有再多的怨言和苦痛，人才不会理实你。当然也有心慈眼善之人，觉得驴干的比人多，吃得比人差，需要善待驴，不会过分去要求驴，驴有苦了，叫唤一声，人会给驴梳梳身子，挠挠痒。驴遇到这样的主人，这头驴就是有福的驴，驴就受活着呢。干活就更加卖力，更加不惜力。

    驴叫唤不一定常常是针对人的。驴叫唤绝大多数是针对驴的。人和人之间需要交流，驴和驴之间也需要交流。驴和驴说着驴话，交流着驴的感情，一头驴叫唤了，另一头驴也跟着叫唤，众多的驴附和着。它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复杂的事情，它们之交流几声，就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了，不像人，三五个立在村口，一会高喉咙大嗓子，一会窃窃私语，半天说不完。特别是那些长舌妇，坐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一说就没个准儿，有时候说一天还说不完，第二天接着说。还有，私下里说不完，就召开会议说，会议说完了还觉得不过瘾，还有发文件什么的。驴的世界没有那么复杂，你一声哐哧-哐哧-哐，他一声哐哧-哐哧-哐，就完事了。人有时候说不到一起，会捋起袖子打一架，直到一方败退了，胆怯了，认输了，方可结束。驴之间有时候也是这样，简单几句，交流不到一块，就会彼此互相尥蹶子，但也比人干脆多了，不会无休止下去。

     人和人之间可以结下仇恨，驴不，蹶子尥了，还可以栓在同一个槽里，吃同一种草料，第二天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有人说，一个槽里栓不下两头叫驴，这是人在贬低驴。其实人也是这样，人的醋心更大，一个女人的床上，绝不会睡着两个男人，非拼个你死我活才对，为了同一个女人，甚至可以不要命，不要江山，这样的事情，多得很。两头叫驴，为了追求同一个草驴，不大打出手才怪呢？这一点，驴和人差不多，驴也没有显出君子的范儿。

    驴有一种叫声不同寻常，主要是草驴。草驴在发情时候，就会让上下嘴唇拍打，声音清脆响亮，而且是长时间拍打，嘴角还流出白沫，水门也比平时肿胀一些，水门里也会流出一些粘稠的液体，这种液体是有味道的，这种味道人闻不到，叫驴能闻到。叫驴闻到这种味道，就相当不安分了，就把档里的物件垂下来，硬往草驴身上爬，挡也挡不住，有点拼命的感觉。

    有一句俗话：征月的女人二月的猫，三月的毛驴满滩嚎。草驴一年发一次情，草驴发情了就拌嘴。叫驴爬在草驴身上，三八两下子，就完事，过一会儿，接着干。一点人也不避讳，这一点驴不如人。人干那事情，都是偷偷摸摸，要么在天黑的时候进行，要么在无人的地方进行。驴不，当庭广众面前大胆进行，细想，驴活得比人自在，真实。不遮遮掩掩。驴这么大胆不避讳别人是有原因的。驴一年交配一半次，人只有你有精力，天天交配也可以，所以驴发情了，机会难得，哪有时间管他别人说三道四，有机会搞就抓紧搞。

    叫驴遇到草驴发情，叫驴就不顾脸面，就会大声嚎叫，那叫声亢奋有力，长时间停不下来，除非满足了，才会停歇，叫驴的这叫声，仿佛告诉别人，我要交配了，我要让所有的人知道，我要交配了，这是一种宣告，也是一种警示，警示别人，我要交配了，你们谁也不要干扰。这叫声不高亢不洪亮能行吗？

    村庄里过去养了很多驴，一进村子，就可以听到驴叫，张家的驴叫声刚刚落下，李家的驴接着叫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子的驴唱和起来，村庄就变成了驴叫声的海洋，人简直就是一个个舟子，飘荡在驴叫声的海洋里。人有时候根据驴叫声，就可以知道这个存在有几户人家。人有人的世界，驴有驴的世界。人的世界和驴的世界相互交叉，相互融合。驴叫声、人的叫声，鸡鸭猪狗的叫声相互交杂，使整个村的白天热闹非凡。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声音的集市。

    有了声音的村庄，说明村庄是活的。

    一个村庄活着，必须需要这些声音。而现在，有多少活着的村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