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出处】《语文教学研究》2014年第6期【作者】西和一中 魏泽民 

一、问题的提出

   在现行的中学语文文言文教材中，与“左右”、“东西”相关的文字凡十三见，涉及走路、宴会、祭祀、丧葬、乘车、战争、庙堂等方方面面。但在不同时代，这些词语表达的意义不尽相同，即使在同一时期，不同环境下使用该词语，意义也不同。比如战国时期，礼仪上崇尚右尊左卑，如《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显然是以右为尊。而同是战国时期的《信陵君窃符救赵》中，魏公子无忌礼贤下士，置酒宴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在这里，显然又是以左为尊。再如，唐宋时期崇尚左尊右卑，但白居易在其《琵琶行并序》中说：“元和十年，予左迁江州司马”，韩愈的诗《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显然，“左迁”又是贬职的意思。再如“东西”，原本与“左右”一样，都是表示方位的名词，但在等级森严，特别讲究尊卑秩序的中国古代社会，人们却逐渐把左右与尊卑、高下、荣耻等联系起来，从而赋予了这些词语更加丰富的文化内涵。“东西”与“左右”在表达尊卑秩序上意义是一致的，“东南”往往可以用“左”来表示，比如“江左”，“西北”往往可以用“右”来表示，如“陇右”。另外，古代词语中还有 “闾左”、“豪右”、“左昭右穆”等使用频率很高的词汇，“左右”当然表达的是大小尊卑的概念。在宴会的座次上，《史记·项羽本纪》中鸿门宴上的座次就是一种规范：“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此即顾炎武所谓“古人之坐，以东向为尊。”这里是指“室”内设宴的座礼。而在“朝堂”之上，则又以南向为最尊，次为西向，再次为东向。正因为如此，这类词语就成了中学生学习文言文的一大障碍，如果对中国古代文化常识和礼仪制度不太了解，就有可能在理解上出错。

  二、中国古代礼仪制度中“左右”“东西”在表达尊卑的意义上的具体规范

 （一）从时代讲，周秦以前的文臣官阶总体上是以左为尊，两汉时期又变为以右为尊，并成定制。六朝至唐宋，官序仍崇尚左。元代至明代初期，以右为尊，但很快又改为以左为尊，这种尚左习俗经明清一直延续到现在。

  春秋时期，中原各国左右尊卑的情况不较复杂,比如宋国，职官左右尊卑不定,楚国以尚左为主,秦国军事尚右，但文臣尚左。《老子·经武章》云：“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又云“凶事尚右……”。古人以左为阳，认为左处于生位，生则吉也，所以说“吉事尚左。”孔颖达疏：“左为阳，阳。吉也。”《檀弓》记载，孔子之姊去世了，孔子前去吊丧，拱而尚右,二三子皆尚右。孔子曰：“我则有姊之丧故也”，二三子始改尚左，此表明春秋时期遭遇凶事，崇尚以右为尊。但也有例外。按，桓八年，楚子伐随，随季梁曰：“楚人尚左，君必左。”此戎事尚右之明证也。戎事、凶事既尚右，则非戎事、兵事自当尚左。

   战国时期，官序崇尚以右为尊。《战国策·赵策》：赵王以蔺相如为上卿，位廉颇之右。廉颇曰：“相如徒以口舌位在我上，我必杀之。”《战国策·魏策》：苏代谓魏王曰：“公孙衍将右韩而左魏，田文将右齐而左魏”，此皆战国尚右之明证也。韩信得广武君，东向而师尊之，表明到秦时仍以右为尚，为官阶规范左右尊卑秩序。秦代商秧变法后，凡言“左”者均居“右”之下，如其中第十级是左庶长，十一级是右庶长，十二级是左更，十四级是右更，左低于右，显而易见。这种制度一直延续到汉代，《史记》、《汉书》中右尊于左的例句更是随处可见。

   汉承秦制，亦以右为尊。《史记》陈平愿以右丞相让周勃，帝乃以勃为右丞相，位次第一，平为左丞相，位次第二。武安侯召客，自坐东向。灌夫遇有势在己之右者，必陵辱之，在己之左者则敬之。《汉书》黄霸初以入谷为吏，冯翊以其入财得官，不署右职。颜师古曰：右职，高职也。其有得罪下迁者，则日左迁。《史记》：韩王信谓汉王曰：项王王诸将善地而王独远居，是左迁也。”《汉书》：高祖欲以周昌为赵相，昌不肯。高祖曰：“吾极知其左迁。”又诸侯王表序云：“武帝有衡山淮南之谋，乃做左官之令”，服虔曰：“仕于侯国者曰左官，以不得仕于王朝也”，是两汉尊右卑左，久为定制。[1]

   清人王呜盛在其《十七史商榷》卷二十三“尚右”条中对汉人“尚右”观念，对颜师古的说法提出了质疑，他从汉代流行的天人感应说对汉代人的尊右卑左观念做了理解和推断：天左旋，日月五星右旋，天贵乎日月，五星贵乎天道，尊左地道，尊右天道。天贵乎右，地贵乎左，阳右阴左，生长之方右，肃杀之地左，故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男左女右，男拜尚左手，女拜尚右手。所以有尚右者其说有二。吉事尚左凶事尚右。[2]

到了汉代以后，又改从尚左，出现了以左为尊的情况，但又不知具体始于何时，魏晋南北朝时期，官序已皆尚左，隋唐两宋时期，官序也一直尚左，但白居易《琵琶行并序》中自述元和十年因越职言事而被贬职的情形时，说“予左迁江州司马”。既然唐朝以左为尊，何言左迁？实际上，这是一种传统的说法，唐代的颜师古在注《汉书》时，其于“左迁”则曰：“是时尊右卑左，故谓贬秩为左迁。”其于“左官之令”则曰：“汉依古制，朝廷之例以右为尊，故谓降秩为左。”汉代尊右，官位以右职为高，因此左迁就是贬官。后代沿用此语，即使在尊左的朝代亦以左迁为贬谪。颜师古系唐人，而谓尊右是汉制，可见唐时一切皆尚左。宋人也崇尚以左为尊。南宋《戴埴鼠璞》中亦云：“本朝官制如左右仆射、左右丞相、左右丞、左右司谏，皆不以右为尊，”表明宋以来仍以左为尊。至有元一代之礼，一反魏晋隋唐宋以来的传统，恢复了汉代以前的“尚右”风气。《元史·志第三十五·百官一》：“太宗始置右丞相一员、左丞相一员。”又“文宗至顺元年，专任右丞相，其一或置或不置。”清钱大昕《十驾斋美成新录·左右》：“科场：蒙古、色目人称右榜；汉人、南人称左榜。亦右为上也。”元朝统治者将人分作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蒙古人、色目人参加的科考试题较汉人、南人易，考虑到后者对科考的精通，故将蒙古人、色目人单独设考，并有相关规定，《元史·志第三十一·选举一》：“蒙古人、色目人，愿试汉人、南人科目，中选者加一等注授。”显然，在科考、官场是存在民族差异的。这和《元史》中所载的：“取士以德行为本，试艺以经术为先”是不相符的。《元史》记载：有人推荐赵世延参知政事，仁宗曰：“世延诚可用，然雍古氏非汉人，其署宜居右，遂以阿散为右丞相，世延参知政事。文宗以燕帖木儿有大功，欲独相以宠异之，乃以为右丞相，罢左丞相不设。搠思监先为中书左丞相，寻进右丞相。”这说明元朝以右为尊。到了明朝，明太祖称吴王时，犹沿元制尚右，以李善长为右相国，徐达为左相国。及掉灭张士诚以后，明太祖始改礼仪，又崇尚以左为尊，即卑左的规范，将李善长跟徐达打了个调，乃以李善长为左相国，徐达为右相国。这也说明各个时期奉行左右尊卑之礼，虽然有若干规范，但都不是整齐划一，而是因时因事而异的，正如《吕氏春秋·孟夏纪第四·劝学》所说的：“在右则右重，在左则左重。”说明尊者在哪里，哪里就是尊位，即尊者在右，则右为尊，左为卑；尊者在左，则左为尊，右为卑，可见左右尊卑也并非一成不变，不能一概而论。[3]

   清朝民国以降至今，仍以左为尊，就是今天领导开会排座次，仍是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依次排列的。以上主要说的是不同时代的官阶的尊卑位置。

 （二）即使在同一时代，也并不完全按官阶尊卑来排序，在不同环境、不同场合，对左右尊卑次序是有一些特殊规定的，兹列举如下：

  1、行路过程中的左右尊卑

   《礼记·王制》：“道路男子由右。妇人由左。”注日“凡男子妇人同出一途者，则男子常由妇人之右，妇人常由男子之左，为远别也。”此是右尊左卑之例，可见男尊女卑。《列子·天瑞》：“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体现了以男性为中心的一种封建伦理观念。

  2、迎宾过程中的左右尊卑

  《礼记·曲礼上》：“主人入门而右，客人入门而左。主人就东阶，客就西阶。客若降等，则就主人阶，主人固辞，然后客复就西阶。”注日“入右，所以趋东阶，入左，所以趋西阶。降等者其等列卑于主人也，主人固辞者，不敢当客之尊己也。”这是左尊右卑之例。为座位规范左右尊卑。《礼记·曲礼》上篇：“席南乡北乡以西方为上，东乡西乡以南方为上。”《礼记·集说》引朱子注：“东向南向之席，皆尚右；西向北向之席，皆尚左也”。而“东向南向”为尊，“西向北向”为卑。南乡即面朝南，常指帝王之尊位。《庄子·天道》：“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东乡即面向东。古代以东方为上方、尊位。《逸周书·王会》：“善芳者头若雄鸡，佩之令人不昧。皆东向。”孔晁注“此东向列次也。”瞄北乡即面朝北。《周礼·夏官·司士》：“正朝仪之位，辨其贵贱之等。王南向三公北面东上。”南向者尊，北向者卑。西乡即面向西方。《礼记·檀弓下》“男子西乡，妇人东乡。”[4]

  3、乘车过程中的左右尊卑

   古者乘车尚左，尊者在左，御者在中，另有一人在右陪乘。陪乘、骖乘或叫车右。《礼记·曲礼》“祥车旷左，乘君之乘车不敢旷左，左必式。”疏日“祥犹吉也。吉车为生时所乘。……车上贵左，仆在右，空左以拟神也。……臣乘此车，不敢空左，空左则似祥车凶也。左必式者，不感自安，固恒凭式。乘车君皆在左。若兵车革路则君居中。”成语“虚左以待”就来源于此。但兵车与一般车乘又有点区别，一般兵车是御者居中。左边甲士一人持弓，右边甲士一人持矛。在行军打仗的非常时期，则主帅居中自掌旗鼓，御者在左，另有一人在右保护主帅。如《左传·成公二年》“邴夏御齐侯，逢丑父为右。”[5]

   若用车迎接国君或妇女，关于左右尊卑还有一些特殊的的规范。《礼记·曲礼》：“仆御侍奉妇人，则进左手，后右手。”疏曰：“仆在中，妇人在左。进皆在左。左手持辔，使身微相背，远嫌也。“‘御国君则进右手，后左手而俯。”疏曰：“御君者礼，以相向为敬，故进右手，既御不得常式，故但俯侥而为敬。”《礼记》这些规范都很具体而有操作性。

   4、居室中的座次尊卑

   古代君王往往面南而坐，很容易造成背北面南位最尊贵的感觉。实际上，这要看在什么场合，在朝堂之上，自然如此，如果在居室或者宴会之上，则另当别论。清代学者凌廷堪在《礼经释例》中提出：“室中以东向为尊，堂上以南向为尊。”室中坐次的尊卑次序是东向最尊，南向其次，再次为北向，最次为西向的位置。以此为据便不难理解，《史记·项羽本纪》“鸿门宴”一节，宴席上的座次尊卑已经很清楚了，项王及其叔父项伯东向坐，亚父的座位最尊，坐北朝南。然后是项王，座位居右，亦朝东而坐。亚父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刘邦座位处左，这样一来就很清楚了。

   古人席地而坐，室内礼节性的座次，最尊的座位是在西墙前铺席，坐在席上面向东，即所谓东向坐。其次是在北墙前铺张席，面向南而坐。再其次是南墙前铺张席子，面向北而坐。最卑的位置是东边面朝西的席位。鸿门宴中的众将领虽然是在宴席上，但也是席地而坐的，项羽、项伯朝东而坐，最尊（项伯是项羽的叔父，项羽不能让叔父坐在低于自己的位置上）；范增朝南而坐，仅次于项氏叔侄的位置；刘邦朝北而坐，又卑于范增；张良面朝西的位置，是在场人中最卑的了。清代学者凌廷堪在他的礼学名著《礼经释例》就明确地提出了“室中以东向为尊”的说法。由此可以看出，鸿门宴座次的形式，就属于这种室内礼节活动的形式。说明一直到清代，室内座次尊卑仍保留了古代习俗。

  5、庙堂的座次尊卑

  根据郑玄的《褅袷志》记载：天子七庙，天子在太祖庙的太室中举行祭祖活动时，神主的位次是太祖，东向，最尊；第二代神主位于太祖东北即左前方，南向；第三代神主位于太祖东南，即右前方，北向，与第二代神主相对；第四代神主位于第二代之东，南向；第五代神主位于第三代之东，北向，与第四代神主相对；第六代神位在第四代神主之东，北向；第七代神主在第五代之东，南向，与第六代神主相对。主人在东边面向西跪拜（诸侯五庙，祭祖时神主的排法同上）。太祖居中，太祖左边这列叫昭，右边这列叫穆，这就是所谓昭穆之制。[6]了解了这种昭穆制度，有助于我们理解文言文中的有关座次尊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