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辞

                                                                                                                                                                津子围

老路一早就去敲高老师房门，他有十足的耐心，每隔几分钟敲三下。高老师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转身向屋里走，老路连忙跟了进去。

老路和高老师在沙发上对坐着。高老师不耐烦地说，说吧，什么事儿？老路没说话，只是唉声叹气。一直到高老师彻底醒了，老路才说，还不是让儿子的婚礼给折腾的，非得让我致辞，老高你了解我，我平时话唠，可到了正式场合，说正经话就不知道说什么了。高老师说，婚礼致辞，无非是那么个套路，感慨这些年对孩子的养育和孩子的成长，感谢亲朋好友来参加婚礼，最后再嘱咐一对新人要学会感恩，互敬互爱、白头偕老什么，大抵如此。老路说哎呀呀，你说的太好了，可惜我一句都说不上来。高老师慢慢叼上一颗烟，老路连忙去拿打火机，噗的一下火苗串出老高。高老师从老路手里拿过打火机，调小了火苗。老高说，我知道你现在是大文豪了，数着字换钱，可我想来想去，还是想请你帮我写一个稿子……这个婚礼，老同学我都请了，不能在这个环节上掉链子。高老师吸了一口烟，问，老同学都参加？老路连忙点头，都邀请了，除了在国外的老彭和在医院的老季，都能参加。高老师瞅了瞅茶几边满满当当的手提袋，斜眼儿说，怎么还带了礼物来？老路说请你出马，给你钱你肯定不能要，知道你喜欢喝两口儿，所以就把家里存了20年的老酒拿来了，不值钱，当年买也就几块钱一瓶。高老师说这不好，老同学之间这样就庸俗了，非常之不好。老路说正因为是老同学麻，烟酒不分家，算不上贿赂。高老师说你这个人啊，让我说什么好呢……算了，说婚礼的事儿吧，我觉得，是该好好讲一讲，别的不说，大家都知道你们两口子为儿子花费了不少心血，省吃俭用供孩子去美国留学，现在儿子学成归来，光耀门庭。老路说，说来惭愧啊。高老师说，我虽然不能雪中送碳，锦上添花还是应该的！老路高兴地站了起来：就是说，你答应帮我写稿子了。高老师说，是致辞。

高老师答应给老路写致辞，老路仿佛完成了任务，忙着筹备别的事儿，离婚礼不到一周时间，高老师主动给老路打了电话。高老师说，老路啊，你不要致辞啦？老路说，你不是答应帮我写吗？高老师说，我写好了，可你一点都不急着要啊。老路说，既然你写了，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到时候我照稿子念不就行了吗。高老师说，老路啊，我写的可是赋体。老路没听清楚。高老师解释说，赋是魏晋时期的文体，骈文形式，也叫骈赋、律赋。你不知道我下了多少功夫啊。老路说我还是不太明白。高老师说，就是华丽的词汇，讲究藻饰和用典，四、六字句工整，声律谐协，你不早点熟悉文稿，我的心血就白费了。老路似乎明白了，他说那，是不是有些字我不认识。高老师说应该很多，所以你要多念几遍。老路说你知道我的水平，恐怕……高老师说，你不认识的字用同音字标出来就行了。老路说好吧，只能这样了。

婚礼那天，高老师意得志满地出现在婚礼现场，第10桌围坐着老同学，几个同学在讨论中产阶层贫困这个话题。一个同学问高老师，听说你给老路写了致辞？高老师微笑着不置可否。另一个同学说，这回老路的脸可露大了，大师亲自上手，哪得什么档次啊。忙得一头汗的老路走了过来，拉着高老师去前排2号桌，高老师看了看老同学，说我不能搞特殊化，我喜欢跟老同学一桌。老路没办法，只好任由高老师坐了。

婚礼开始了，司仪的煽情，浪漫的音乐，变幻的灯光。几个过场仪式之后，老路在掌声中上场了。追光也罩在老路身上，老路信心满满地冲大家点头，接着，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稿纸，突然，老路的脸色变了，半张着嘴巴望的高老师的脸色也随之变化，别人不知道，他清楚，一定是老路拿错了稿子。老路又在口袋里翻了翻，脸色愈发紫红。大厅里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老路身上。老路向台前的老伴打着哑语，大概没有得到期望的回应。舞台音响师大概意识到出了差头，调大了音量，一首煽情伤感的音乐声回荡在宴会大厅里，老路双手颤抖着拿着稿纸，停顿一番，他泪眼迷离地举起稿子。——各位亲朋好友，这个稿子不是我、我、我的致辞，是一张、一张欠账单，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手里。这些年，为了儿子在国外读书，我们夫妻俩在亲朋圈借遍了……本来，我们是没条件送孩子出国读书的，赶潮流，图虚荣，瘦驴拉硬屎……感谢大家不离不弃，还来参加我儿子的婚礼！这里我还要向大家道歉，其实、其实我儿子没毕业……宴会厅里嘁嘁喳喳议论起来。老路满脸流泪，他说其实你们不说，很多人也都知道的，我所以今天都说了，就是希望我、还有我儿子能知耻而后勇，把今天的婚礼当做人生的新起点，奋发图强，奋起直追，绝不辜负亲朋好友的信任和期望……台下，不知谁带头鼓了掌，接着，掌声响彻整个大厅。

第10桌上的人都在祝贺高老师，称赞果然是出自大师的手笔，高老师没说话，一行清泪倏地落了下来。

（刊发《小说月刊》20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