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苹果请苏小糖到广州拍照，听说后，马上请求旁观。

 

也许自己存有偏见，总认为女摄影师在某些题材的拍摄中有优势。比如拍家庭和孩子，她们的关注点和表达方式，更温暖细腻，更能触动情绪。有些妈妈摄影师甚至可以突破器材限制，手机定格的孩子也让人惊艳，时常让我反省自己对器材的过份依赖。相比之下，亲情相关题材的拍摄中，男摄影师对我的启发就少，从他们那里获得的，更多是拍摄技术和器材知识。

 

在微博上关注了一些女性摄影师，几乎都是妈妈，我从她们拍摄自己日常的照片中受益很多，这其中就包括苏小糖。虽然苏小糖的拍摄领域是商业人像，并非家庭，这次为苹果拍摄也是产品照，但对我而言，这已是难得的观摩机会。因为迄今为止，除了街边模式化的婚纱写真，我从来没见过其他摄影师的工作方式。

 

我对苹果说，我帮着拍花絮，我帮着搬东西，我全程当助理。

 

2.

 

苏小糖带儿子泡饭到广州。见面之后，还没寒暄两句，苏小糖就说，想请我拍一组照片。

 

我在大理转行做摄影已三年，长期看我摄影手记的人应知道，我是极度不自信的走过了这三年。最初的一两年最难捱，现在回望过去，我都怀疑自己当时是抱着自卑心理仰视每一个职业摄影师，只不过脆弱的自尊让我不愿承认。

 

即便如今，手持相机时也谈不上多自信，只不过接触的家庭多了，我开始愿意去了解自己的拍摄对象，愿意倾听和分享他们的故事。与不同家庭相处的愉悦，慢慢冲淡了我幻想某一天技惊四座成为牛逼摄影师的功利心……摄影对于我的改变，似乎存于各个层面，总是一言难尽。

 

绕了这一圈，其实想说的是，当一个我正在向她学习的摄影师初次出现在眼前，她却是主动提出请我拍照片。当时几乎在一瞬间，我完成了抚今忆惜百感交集志得意满的心理过程，然后拿捏情绪，尽量不动声色，深沉的答应。

 

相比我矫情的拿捏，也是第一次见苏小糖的苹果倒是真性情。她以一贯大大咧咧的性格，很快获得苏小糖真诚直爽的对应。俩人省略了初次见面的客套，只是一顿饭的时间，她们话题深入的程度，已经像是两个男人干了几瓶二锅头之后酒酣耳热的亲密。

 

3.

 

苏小糖到广州之前，就已经要求苹果，将此次要拍的鞋发照片给她。苏小糖根据鞋子搭配好衣服，人没到广州，一箱衣服已由快递先送到。苹果指着纸箱对我说，你好好学习一下小糖的专业精神。

 

我还真没法学习，虽然都是拍人，表达的内容并不一样。苏小糖呈现最美，我却是想表现真实自然。我不为客人准备衣服，也不建议他们为拍摄购置衣物，因为新衣很有可能穿着不自在。不过我在拍摄前也会有准备，比如提前拜访客人，增进彼此了解以及酝酿情绪。

 

很多人都以摄影师当天工作的时间来衡量收入，但任何敬业的摄影师其实都象小糖一样，在拍摄前就已开始付出时间和精力。小糖后来对我说，只要是在工作状态，她会始终保持满血，一旦工作结束，整个人就是被抽空的状态。这番话我感同身受，因为摄影是对体力脑力和情绪的多重消耗，所以我尽量避免连续工作。而对于我准备不够就不工作的说法，小糖也表示认同。

 

一直觉得，摄影师这个职业有些像剑客，决战之前最好斋戒沐浴，养气蓄力，待血槽满格，方能一战功成。而一战之后，又需要一段时间回血，如此才能以最佳状态循环往复。虽然把自己提升到剑客这个层次来做比喻显得抬高自己，但即使我实际只能算是个打手，这道理也还算是适用。

 

4.

 

很多人都说将爱好变成职业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和苏小糖算是找到了应对的办法，不想拍就不勉强自己，而苹果就没这么幸运了。

 

女人大多爱美爱拍照，苹果也不例外。但即使喜欢被拍，也需要心情的配合。只是我看到的苹果，却不见得有什么当模特的心情。

 

去年见到她家老二贝塔的时候，他正在踉踉跄跄的学走路，家里已经是人仰马翻，我特地赶到广州为他们拍全家福，但等了三天才等到一个小时的拍摄机会。而这次看到的贝塔，已经茁壮成长为脚步坚实且精力充沛的小胖子，即便在家里，也需时刻有人对他盯防，稍一疏神，就能见到胖子的大脸从眼前快速闪过，衣抉带风，长发飞扬，然后一声“嘭”，随后便是浑厚的哭声。

 

苹果家今年的场面，又岂止是人仰马翻。哪怕在她家呆的时间久一点，我脑袋都“嗡嗡”，也像是被墙撞过。再听苹果夫妇接打电话，说起工厂生产，上新准备，工艺包装款式颜色发货售后……我都怀疑是不是他俩每天在家说这些把贝塔的头说大了。

 

听到苹果抱怨的时候，我都是冷笑回应：“知足吧，幸好小新听话懂事，至少不是俩孩子都闹腾。”或是：“别矫情了，你得到的已经够多，天下便宜哪能让你全占了。”虽然时常奚落她，其实心里还是佩服的，百事缠身，产品又不得不尽快上新，几乎是被迫站在苏小糖的镜头前，却仍是容光满面的样子，至少看起来全无破绽。

 

5.

 

连续两天，看着苏小糖和苹果白天拍完照片，晚上分别安置好孩子，再继续删图至深夜，心里还是有些感慨的。

 

若只看照片，谁能知道看似心无旁骛的摄影师是带着孩子在工作，谁又能了解笑容满脸的模特正在承受的工作和生活的多重压力。俩人都是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一定成就的年轻妈妈，在网络上有着风轻云淡和光鲜华丽的表象，但这两天对她们工作的观摩，我只不过再一次见证了那些朴素不过的道理。譬如任何成功都不会是因为幸运，至少不止是因为幸运。而任何被人羡慕的表象之下，除了认真，更多的是迫不得已的隐忍和坚持。

 

对我而言，有些人值得尊重，并不在于是否符合各类成功的定义，而只源于他们或她们尽力呈现和分享生活最好的一面。其实每个人都不可能逃避生命中必然会存在的阴影，只不过有些人不怨天尤人，选择沉默，独自面对。我从不认为这是掩盖真相的虚伪，相反，这才是值得尊重的乐观强韧的性情。

 

第二天拍摄的下午，在换了几套衣服十几双鞋子之后，苹果的情绪明显低落，因为她的一双小腿已经明显浮肿，她沮丧于辛苦之后，照片仍不理想。小糖蹲在路边，拿着相机回放，苹果也凑在相机前，俩人看了很久。小糖忽然站起身，脱下自己的鞋，对苹果说：“剩下的鞋给我穿，让灵骢拍我。”

 

需要拍的是上脚后的细节，我尽力蹲下，以平视的角度拍。小糖见了，对我说：“我教你一个办法。”说完拿过我手里的相机，在马路上就地坐下，双腿交叉盘起，举起相机后上身前附，胳膊肘撑到了地上。小糖说：“这样更贴地，更好取景。”小糖说的姿势其实我也常用，只不过我想尽量保留一些形象，没好意思而已。

 

我只是没想到，一个知名美女摄影师，在我做助理两天之后，唯一教给我的就是不管不顾的坐地。

 

6.

 

第三天下午，才有机会为苏小糖和泡饭拍摄。

 

相对于苏小糖前两天工作时的利落和专注，还是更喜欢看她和泡饭在一起的状态。不止是苏小糖，我其实喜欢看每个年轻妈妈和年幼孩子在一起，那种眼神的交集，肢体的接触，甚至可以让周遭的空气和树木也感染到一种情绪。这是难以表达的一种感受，但我深信，这种至真至美，足以化解所有暴戾。

 

我很幸运，避居大理三年多的时间里，有那么多妈妈带着孩子前来化解我的戾气。她们感谢我为她们留下最好的瞬间，但她们不知道，她们在我眼前呈现的那些瞬间对我的影响以及造成的改变，才是难以言谢的神迹。

 

苏小糖和泡饭几乎全程沉浸在二人世界，完全无视我和镜头的存在。因为不必在乎拍摄的结果，所以这次的拍摄格外享受，也格外轻松。在小糖一再说足够的时候，其实也不过才拍了一个小时，而我并不愿马上结束。看得出母子俩玩耍的兴致很高，以这两天相处对苏小糖的了解，她想结束只不过是源于不愿给人添麻烦的性格。既然意识到这一点，我总不能因为自己想拍而加重她的心理负担，虽不甘，也只好收手。

 

结束后，苏小糖对我说谢谢，我也对她说谢谢。已经有一个月没拿相机，我要感谢她提供这样一个机会，让我享受拍摄的乐趣。其实我还想感谢的，是自己三年的坚持，最终被她以一个同行的身份肯定。只是说出来矫情，没好意思出口。

 

7.

 

给苏小糖拍完之后去苹果家，因为她第二天就要走，苹果准备了家宴送行。

 

饭后，三个孩子在客厅看电视。厅中除了孩子，还有苹果夫妇，小新和贝塔的外公外婆，泡饭的外婆，再加上苹果的一对朋友。苹果家的客厅不小，但这么多人，也是济济一堂。

 

厅中有电视的声音，孩子们玩闹的声音，大人们提高嗓门聊天的声音。我在客厅角落的抱着笔记本看照片，偶然抬头，见沙发上挤满了人，苏小糖就坐在地毯上，斜靠着沙发伸长了腿，正在微笑着打电话。她眉梢眼角的那种笑意，跟泡饭在一起也不曾见到，而且我相信，当时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只看表情，我已经知道通话的对象一定是她先生。屋内虽嘈杂，但还是能听到小糖只是在说一些普通的家常。她轻声说工作很顺利，今天还跟泡饭一起拍了照片，明天下午就到家了。

 

摄影师最大的遗憾，应该是有些场景并不能很好的还原和记录下来。而当时我所见，也确实更适合视频，就像王家卫的电影，用中远景，让苏小糖周遭的人群模糊慢速，背景声也分离，可以清楚的听到她轻轻的说明天下午就到家了，可以清晰的看到她光洁脸庞上的从容恬静。

 

与苏小糖相处的三天里，让我印象最深的竟是这一刻，因为瞬间忽然涌起无边的思念。

 

这天晚上，我也给M小姐打了电话。

 

8.

 

临别时，我对苏小糖说，希望能在北京见到小飞，能有机会为你们一家拍摄。苏小糖回答说，好啊，我们也可以去大理找你。

 

一个月没有拿起相机，这是我三年以来最长的一次间断。为小糖和泡饭的拍摄之后，让我再一次确定，最能使自己产生拍摄兴趣，又能享受拍摄过程的题材就是亲情，是家庭。

 

大理沉寂三年之后，这一次的离开，也让我看到自己仍然拥有无限天地，生命依然存在各种可能性。但我也非常肯定，今后无论从事何种职业，都不会完全放下相机，哪怕是为了愉悦自己，也会断续拍下去。

 

苍山不改，洱海长流，让我们相约大理。

我想回去，我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