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

 

一

李元芳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如果硬要说有，就只能是吃饭和睡觉了。可是，最近一段日子，这两件爱好同时遭遇到了不小的挑战。

真正让李元芳头疼的是睡觉问题，因为吃不下饭大不了可以选择不吃，而睡不着觉并不意味着不想睡觉。

李元芳经常失眠。然而，在这段日子之前，他并不害怕失眠。基于对生物钟概念的朴素认识，李元芳对失眠症结了如指掌。同时，对付失眠的办法也是简便自然的，因为大人的爱好不是睡觉而是思考。

人，只有在蒙昧和无助的情况下，才会害怕。这段日子的失眠问题已经严重到让李元芳恐惧夜幕的降临了。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失眠，但他无法采用常规手段来熬过漫漫长夜。他就像一个坐在场边观战的马球手，因为不在状态而被教练中途换下，他依然可以为胜利欢呼为失败沮丧，但是球赛的过程已经与他无关了。

 

二

狄仁杰砸烂了一个茶杯。

冥想中的狄仁杰经常在不经意间摔碎茶杯，但这一次绝对是有意识地砸。茶叶、水花、碎片呈四散状，可见发力时定是狠狠的。

人在专注于一件事的时候，肯定不愿受另一件事的干扰。人与人之间一旦形成了某种习惯，一方的些许变化必然会激发另一方的不快。当这两种情形在相对集中的一段时间甚至某个时点交汇的时候，即便如狄仁杰这样肚里能撑船的宰相也难免失态。

在狄仁杰眼里，办案人员可以少点灵性，但切不可缺乏专注和耐心。狄仁杰允许他人不止一次地犯错误，并愿意以十二分的诚意给犯错者解释和改正的机会。态度决定一切，狄仁杰要的就是一个态度，然而，这次他失望了。

 

三

喜极的人们在尽情释放心情的时候，往往会以同质者为中心而忽略异质者的表现。想必多年后，当狄府的仆役们提及那回庆功宴时，只能回忆起辉煌灯火映照下老爷写满荣光的脸、觥筹交错间曾大人王大将军散发着酒气的相互调侃。至于李元芳，也许会仍然感到不解，为什么李将军的筷子和杯子都原封未动呢，那晚他明明就坐在那儿啊？

那一晚，李元芳意识到自己吃不下饭的原因不仅仅是没胃口那么简单。他的胃里和心里对吃饭并不是完全抗拒的，只不过从肩膀到手都不配合而已。

值得庆幸的是，就在那一晚，李元芳找到了克服失眠的捷径：数数。当然，他数的不是羊，节奏也是忽快忽慢的，只有当捕捉到又一个刺痛点时，他才会在已有的数字上加一。

当数字增加到九时，他睡着了。

 

四

狄仁杰发现，这两天李元芳睡得比他早起得比他晚，依据是早出晚归的自己整整两天没见着李元芳的人影。

习惯较之法则的最大不同在于它的柔性，有无和形状以主导者的情绪为凭。

狄仁杰决定找李元芳聊聊，左右无事。

狄春说敲不开李将军的门，喊破嗓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狄仁杰一脚踹开了李元芳卧房的门。

下一刻，狄仁杰的脚虽然没动，但表情很丰富，思维很活跃。

一双鹰眼瞬间扫过整间屋子：炉子里的炭很充足，只不过没被点燃；桌上的茶具很精致，只不过滚在一边；卧榻上的被子很厚实，只不过被角与地面接触；李元芳睡得很熟，只不过半个身子趴伏在床沿上。

 

五

狄仁杰近似疯狂地在李元芳身上搜寻着新近遭遇金属噬咬的证据。结果令人失望到几乎让狄仁杰难以接受：李元芳身上除了旧患，未添新伤。

睡着的李元芳远比醒着的来得令人生畏。此时此刻，狄仁杰宁可闭起眼睛回想那个跪在地上默默为茶杯收尸然后一声不吭端茶盘走人走时还不忘带上房门的家伙。记得那天元芳走出自己书房的时候很是从容，而自己今天离开元芳卧房的时候几乎是在逃跑。

狄仁杰想不通，书案上那么多东西可砸，自己为什么偏偏拿那只茶杯撒气？

长期习惯于怎样，就会形成怎样的性格，是谓习与性成。长期习惯于主导地位的绝对巩固，就不习惯自身的权威受到任何形式的挑战。其实，很多若隐若现的挑战，发乎无端的臆测止于恒久的信任。

习惯习惯，习于被惯。狄仁杰忽然觉得自己才是被惯坏的那一个。

 

六

最先清醒的是李元芳的鼻子。人睡觉时是不可能喝酒的，可李元芳闻到了周身浓浓的酒气。紧接着恢复知觉的是皮肤，李元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颈项、胸口、腋下、手心、脚掌、大腿内侧传来的阵阵火辣以及来自额上的一丝凉意。

人生不如意，十乃居七八。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醒不来了。李元芳懒得睁眼，试着喊人，可除了听到喉咙里传来的呼噜呼噜声，便只有嗡嗡营营的轰鸣了。这会儿，李元芳觉得，就这么死了也不错。

当链子刀第一次击中目标的时候，李元芳热切期待着下一回刀头舔血；当链子刀第十次击中目标的时候，李元芳踌躇满志坚信历史重演纯属必然；当链子刀第一百次击中目标的时候，李元芳已预见到自己第一百零一次抽刀时必然会紧张到手脚冰凉。

李元芳一度想把链子刀束之高阁，可一想到如此一来此刀便和废铁无异，他就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经历了这一番纠结，李元芳每天都要把链子刀擦拭打磨得亮光光的，因为刀一旦锈蚀迟钝便容易卷刃，而卷了刃的刀非但要丧失继续跟随主人战斗的资格，还将为庖丁的菜刀屠户的杀猪刀耻笑。

李元芳常年用刀，可他何尝不是攥在别人手中的一把刀？

 

七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但必须死得其所。

狄仁杰能够接受李元芳在对敌斗争中死得轰轰烈烈，但决不允许李元芳在自己眼皮底下走得不明不白。

于是，清清明明的狄仁杰和迷迷糊糊的李元芳之间的较劲接连不断。

狄仁杰每天用湿布擦遍李元芳全身，可就是不去揩拭他的眼角。作为报复，李元芳经常在一通嘤嘤咽咽之后弄得满脸是水，生生将狄仁杰的声声呼唤当成了耳旁风，自顾自地一吸一顿，就是不应声。

狄仁杰将一块雕刻着花瓶和鹌鹑的玉佩塞进李元芳的掌心，可只要自己一松手，玉佩便滑出来。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狄仁杰索性将吊玉佩的丝线缠绕在李元芳的手腕上，打了个死结。

和前几日一样，李元芳依旧吃不下饭，不同的是，他完全丧失了选择不吃的自由。李元芳抗议似的将狄仁杰弄来的苦的淡的连同腥的甜的一齐吐出。狄仁杰则毫不介意一脸释然地拍打着李元芳的后背一连说了几个好。

 

八

士可杀不可辱！

李元芳没念过太多书，但他认定了被人扒光衣服擦身子乃大辱一桩。何况这屋子里除了大人，还有曾兄孝杰兄！

狄仁杰说不清，究竟是几天前那个睡着的不时和自己较劲的小子还是如今这个裹着被子缩在墙角瞪着自己的家伙更叫人省心。

李元芳发觉手无缚鸡之力的曾兄力道并不小的同时，平生头一遭沦为王孝杰的手下败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李元芳想哭。

曾兄说话果真阴阳怪气！孝杰兄的笑声太刺耳了！

李元芳抹了一脸的眼泪、被人翻了个身后决定不哭了，可是屋子里的哭声一时间更响亮了。

望着捶胸顿足的王孝杰，李元芳茫然失措。

狄仁杰忽然由衷地羡慕起王孝杰来。

 

九

一旦业余爱好成为生活的主旋律，就失去了原有的魅力。

李元芳例行公事地把碗里的最后一滴倒入口中，懒洋洋地躺在太阳底下闭目养神。

没意思！

吃好睡好，可李元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大人好像又接了一桩案子？！

李元芳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而且一错就是十年。

谁说他李元芳没有爱好，他一直有的，而且爱好并不业余。

工作从来不会成为爱好，因为工作意味着责任；爱好不能被当做工作来对待，因为爱好的精髓是自由。然而没有什么东西会是绝对的。李元芳和狄仁杰一样，属于行为上的先行者、思想上的保守派，而最终的结果便是自欺欺人。

工作的归工作，爱好的归爱好。李元芳决定从今天开始兢兢业业地吃饭踏踏实实地睡觉。他要把弄反了的翻回来，真正做到名实相符。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有活着才能改变。李元芳庆幸自己还活着，他觉得活着真好。

 

孙武之后

2010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