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中，我发现一棵老树。它在站在一个高岗上，苍龙一样遒劲地迎风。我认识它多年了，一年四季穿那身黑色的家织布外套，粗励而健壮，一声也不吭，像直立在风中的黑熊。

冬天的时候，它有点吓人。现在，它发出了新的枝芽，有那么点绿，算是微笑。虽然附近有桃杏的粉白浪漫地飘来飘去，它却一眼也不去看。如家中的祖父对年轻女子的舞姿报以青铜大鼎似的倨傲。

 它应该有几百年以上的年纪了，一个枝桠已成了断臂，另外两个枝桠，还被雷火烧秃了。但它仍坚毅地立在那里，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

 我走近它，竟然听到了它心脏里的巨大呼声，呼声有多大？就是无声那么大。是的，它无声，因而它的呼声巨大。

 它远离众树，连个伴侣也没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那些子孙远远地看着它。而它的头颅只昂向高空，仿佛不认识这些子孙，可这些子孙却个个被它华盖的荫影覆盖。

 它一定有着天空那么高远的孤独，然而，它把孤独炼成了乌有。我想它当是树王，这片丛林中的树，都敬畏地看着它。而它，只站在高岗上，很代表众生的样子问天，但却不要答案。好像是说，答案多余，世上本无问题，也本无答案。

 我有点吃惊并且震惊。

 我躺在浑河岸边的草陂上，看滔滔河水西去，在这棵树王的华盖下想着它的事情。

何为自然？自然，就是自在的状态。不为任何外在所动。承认一切的存在，同时也无视存在的一切。自在，就是对自己说：“我在呢。”这就足够了。一切又是什么呢？都叫了“一切”了，那就是全部了。是全部，还不够吗？还一定要再乎仅存的一束个性的目光吗？一切是世界，一也是世界。

 浑河，这条长386公里的河，流走了多少张树王的倒影，但树王却仍在站在高岗上，率领丛林静默地生活。这就是弱者重复了千百遍也不得其真经的坚强。坚强是什么？是在沧海桑田春夏秋冬风雨雷电面前的无动于衷。衷，是我自己的，你让我动我就动呀？笑话！树王只用眼神瞟着说，嘴唇却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想到这里，我淡然一笑。这个下午很好，让我看到了一个树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