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字成对北宋钱
罗文华

本文作者收藏的北宋对钱

    寒斋积存北宋钱币数千枚，大概有几十斤重。为了写这篇小文，我下决心将家藏的北宋钱币全部过一下目，便腾出一整天时间浏览，结果花了将近九个小时也没看完，摆铺得家里桌上地上乱乱哄哄，两顿饭都没吃好，不得不在太太的多次催促下草草收场。
    但对于古钱爱好者来说，存有几千枚宋钱实在不算多。中华书局2008年出版的阎福善主编的《北宋铜钱》一书，便收录了北宋铜钱版别约五千种。二十多年来，我亲眼观赏过的北宋铜钱总有近百万枚，即使我将这些铜钱都买下来，它们也只能凑得上《北宋铜钱》五千种版别的百分之八九十。但凡事都要一分为二地看，我藏品中的个别版式，在被钱币学家戴志强先生誉为“我们这个时代对于北宋铜钱进行钱币学研究成果的一个汇集”的《北宋铜钱》中，也同样找不到。这更加证明，北宋铜钱数量巨大，版式巨多。
    这仅仅说的是铜钱，还不包括铁钱、铅钱、纸币和金银币等。北宋时期既铸行了大量铜钱、铁钱，又印行了纸币，金银在此时期也重新回到流通领域。铜钱、铁钱有小平、折二、折三、折五、折十等大小之异，纸币则有交子、钱引、小钞之别，有不同面额之别。因此，宋代是多种货币并行的时代，币种之多，史所罕见。
    北宋一百六十多年间，由于相对统一和安定，农业、手工业生产得到恢复和发展，大都市出现了如《清明上河图》那样的繁华景象，中小城镇星罗棋布，乡村贸易活跃，商品经济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在此基础上，货币经济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盛形势。据著有《两宋货币史》的汪圣铎先生介绍，北宋中期，原铜年产量一度超过2100万斤，约为唐代年产量的20倍。银、铁、铅、锡的年产量也比唐代有成倍的增长。矿冶业采用了不少新技术，湿式采铜技术（宋人称“胆铜法”）在当时世界上更是遥遥领先。这为铸币业的兴盛提供了基本条件。政府垄断钱币的制作和发行，颁行了许多严密的制度和法令。为保障原材料的供给，颁行了统称为“铜禁”的一系列法令，其内容包括：原铜全部由国家收购，禁止私人私自从坑冶户处购买原铜，禁止私人保有和贸易原铜，禁止制造礼器、法器、乐器以外的铜器，禁止原铜出境，等等。为保证市面上有足够的铜钱流通，防止出现钱荒，严格禁止民间熔毁铜钱制造铜器，禁止携带铜钱出境（包括用于贸易），禁止大量储藏铜钱。同时也禁止私人铸造铜钱、铁钱。中央政府根据矿冶、燃料等的分布及交通等情况，在全国设置了许多铸钱监，大的铸钱监有工匠上千人，有严格的内部分工和生产流程，其规模和生产能力在当时都是领先于世界的。
    宋代，是文化的盛世。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讲过：“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优礼士大夫的朝代。宋代所表现出来的社会自由、个性舒展、民生富足、文化昌盛，与优礼士大夫的国策密切相关。历史学家汪荣祖先生说过，唐代为门第贵族阶级逐渐下降、科举出身士人逐渐上升的过渡时期；到宋代，“科举士人政治乃完全确立”。确实，一入宋代，门阀荡然，科举隆盛，“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文官出任中央及各地最高行政长官，地位居于武官之上，中国士大夫迎来了空前绝后的黄金时代。因此，近年有不少学者撰文指出，宋代是中国历史上真正最自由、最富足的时代。
    宋人的文化思维、文化取向，宋朝的以文治国、以文理政，在宋代钱币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北宋钱币的一大特点，是钱文书法丰富多彩。真、草、隶、篆、行等书体，大多数北宋铜钱都铸有其中二体，甚至有三种字体的。宋代很多皇帝文采出众，喜爱书法，有些钱文就是皇帝亲书，即“御书体”，这在以前也是从未有过的。如“淳化元宝”和“至道元宝”，各有真、行、草三种字体，相传为宋太宗赵炅亲书，其中草书入钱文亦属初创。再如“崇宁通宝”和“大观通宝”，则是宋徽宗赵佶以自创的“瘦金体”亲书。此外，一些著名书法家、文臣也在宋钱上留下了笔迹。如“元丰通宝”隶书字体相传为苏轼所写，因此被称为“东坡元丰”。再如“元祐通宝”行书和篆书，相传分别为司马光、苏轼所写。另如隶书“崇宁重宝”，则传为蔡京手迹。可见，庞大繁复的宋钱体系，同时也是一座书法宝库，充溢着时尚而厚重的文化内容。
    钱文书法丰美，而且字体成双成对，这是古钱收藏爱好者对北宋铜钱最直观也是最深刻的印象。北宋历经九帝，每个皇帝在位时都铸有铜钱，包括四十多种年号钱和非年号钱，其中成对的多达二十多种，这在历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北宋铜钱大多数以真（楷）、篆成对，或行、篆成对。对钱，又称对文钱或对书钱。日本钱币收藏界对北宋对钱向来十分重视，称之为“符合泉”，编著有《符合泉志》和《新订北宋符合泉志》，对中国古钱收藏界影响很大。我借用近诗体对仗的概念，将对钱分为“宽对”与“工对”。所谓“宽对”，即两枚铜钱只要文字内容相同，材质、大小、薄厚、边廓、穿孔等主要特征相同或相近，而仅是字体不同，便是一对；至于“工对”，则除了在上述几个方面要求特别严格外，对每个钱文本身的大小、结构、劲弱、偏旁部首异常，以及钱文与边廓、穿孔的位置变化等，都有细致而严格的要求。常见的版别术语，有大字、中字、小字、长字、短字，大头通、广通，平头元、尖头元、肥元、狭元，方贝宝、圆头宝、长宝、隶宝，离郭、寄郭、接郭、隔轮、连轮、进通、退通、长冠、圆冠、巨冠，等等。与单枚钱币一样，版别稀见的，自然会被钱币研究者定级较高，市场价格也就相应较高。在《北宋铜钱》一书中，元丰通宝的版别最多，元丰通宝对钱的版别也最多，达二百余对，为北宋钱币之冠。这对于一般古钱收藏者来说，很难弄清记住、按图索骥。
    北宋是中国历史上铜钱发行数量最多的时期，最高年份铜钱铸造额达五六百万贯。根据史料记载，仅金人从北宋掠到东北地区囤积的的宋钱就达六千多万贯。2010年12月20日，陕西华县县城发现一个巨大的钱窖，才挖了一天，就挖出两三吨宋钱。作为收藏品，北宋铜钱的存世量也远远超过其他朝代。一位网店店主透露，近些年他出手的原坑宋钱就有十万斤以上。在收藏市场“物以稀为贵”的法则下，宋钱的价位多少年来始终“居低不上”，被有些人视为“垃圾钱”。但是也有很多充满智慧的古钱收藏爱好者，将“数量决定价格”，转化为“数量决定玩法”，对既丰富又便宜的宋钱细挑版别，同中求异，量中求精，收获颇丰。
    由于北宋铜钱存世量大、版式丰富，并且呈现了中国古钱的基本特征、模式和概念，有人便说“宋钱就是古钱币入门的‘教材’”。我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但只说对了一半，宋钱的“低端”部分固然可以拿来练手练眼，但它的“高端”部分却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据我多年的观察，宋钱的收藏者都是文化品位比较高的，没有文化底蕴、心浮气躁的人是玩不深、玩不懂宋钱的。我的观点是：对于古钱币收藏和研究来说，宋钱既是门槛，也是终极和归宿，因为门槛里面是无尽的走廊，我们可以慢慢地徜徉其中，赏玩一辈子。
    宋钱，是货币，更是文化。于今，虽然宋钱的功用早已不在，但是钱上的文化还在。我感到幸运的是，在我们生活的时代还能亲眼见到这么多的宋钱，还能通过它们真实地触摸到几百年上千年前那个文明时代的脉搏，并以此印证陈寅恪先生写在《赠蒋秉南序》中的那句名言：“故天水一朝（指赵宋王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

本文作者收藏的北宋宣和通宝小平、折二、折三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