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在国家博物馆曾见过鎏金银壶的复制品，当时因为其墓主人的特殊地位与这壶浓郁的西方色彩，一下便记住了。
一直以来，很希望能找时间去固原看一看这位墓主人和他墓中出土的东西。
可惜的是，至今未曾完成。
好在，前段因为国博的《大美亚细亚》展览，我幸运地遇到了国宝鎏金银壶~
在展览中看过银壶的简短介绍后，我再一次被它吸引，所以想落笔写下一段希腊神话故事和对于北周的回忆…
这回忆便要从这件国宝鎏金银壶说起…

鎏金银壶出土于固原县南郊乡深沟村的夫妻合葬古墓之中。
鎏金银壶之名，体现了这件文物的质地、工艺与用途。
其通体修长，长颈高足，根据发掘简报上的数据可知它高37.5cm，颈高6cm，足高8cm，流长9cm，最大腹径处有12.8cm。
它的肚腹圆润，上有浮雕人物，描绘着古希腊特洛伊战争的故事情节。
它的底座与壶身的交接处由下而上分别焊接有20、11、13颗圆珠。
两处圆珠将它的颈部与底部收窄，由直刳棱纹延至水滴形的瓶口和圆形的底座。
壶身的一侧，由两只兽头贴合相附，兽头相连，卷曲成把儿，让人不经意联想到希腊神话里双头犬一类的怪物。
壶把儿的顶端位置留有一个胡人头像，高鼻深目，头带礼帽…
这些独特的造型，已说明了他来源于丝绸之路上…而不少学者认为，它是波斯萨珊王朝的制品 。
因为年久，它身上银色的部分呈现氧化之色，唯有古老的鎏金工艺仍保留着灿烂的色彩。

壶身上的六个人物 , 男女两两相对，共分为三组 。

（图片来自《宁夏固原北周李贤夫妇墓发掘简报》）

故事的起因来源于壶身正中的故事。
这一组画中，男子身着长款Tunica，系着束腰带，身披斗篷，脚着靴，两手各持一物，似乎正要把右手的物品献给面前的女人。
那女子衣着华丽，左肩披Palla，一手抬起指着自己，另一手握着什么。
传说中，在半神英雄阿基里斯父母的婚礼上，因为不和女神厄里斯抛下的“给最美女神”的金苹果，引发了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中三位女性的争端。
众神之王宙斯拒绝了裁决金苹果的归属，将权利交给了流放于IDA山上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
为了得到最美丽的女人，帕里斯王子最终在爱神的诱惑下放弃了天后赫拉许诺的权势与智慧女神雅典娜要给予他的智慧，将金苹果交给了爱神阿弗洛狄忒…
而这里的故事，便描绘了金苹果的归属。

这组人物的右侧，另一组画面中，女子上身着古希腊罗马流行的Tunica，下身穿裙，身后披有斗篷。
她一手挑着下巴，一手握着什么东西，正转身回望着前面的男子。
男子的衣着与中间那幅类似，未披斗篷。
他右手持盾，左手持短矛，也正看着对面的女人。
在刚刚的故事之后，裁决了金苹果的归属，爱神依照诺言将把最美的女人献给帕里斯，而未收到金苹果的天后与智慧女神则因此怀恨起特洛伊的人民。
特洛伊战争的序曲在不知不觉中奏响。
冥冥中，帕里斯背叛了自己的妻子，成为了预言里的人，他在前往斯巴达时邂逅了美丽的斯巴达王后海伦，并将她带回了特洛伊。
这幅画，想来便是他们邂逅的景色吧。

最后的组图中，男子头戴檐帽 , 身披斗篷，未着衣裤。
他一手抬着女人的下巴，另一手抓着女子的胳膊。
女子与第一幅图画中的装束一样，似是半跪姿态。
因为帕里斯和海伦的私奔，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联合了希腊诸国攻打特洛伊。
这场战争持续了十年，诸神的战争与人间的战争并存其间。
最终，久攻不下的希腊人利用木马之计赢得了胜利。
而特洛伊战败后，海伦被丈夫墨涅拉奥斯抓回。
因为海伦的美貌，她的祈求最终被丈夫原谅。
这是壶上最后的情节。

来源于西方的著名战争故事，出现在中国的古墓葬的出土物上，这无疑是丝路上交流的最好证明。
而关于此墓主人所处的时代，是中国的南北朝时期。
这个时期虽然战乱不断，中西文化却在此期间交融碰撞，异彩纷呈。
墓葬中的粟特文化，石窟里的佛教演变，还有这些出土之物，无一不令人对那个时代充满好奇。
除了这件精美的鎏金银壶，这位墓主人的墓中还曾出土过口径9.5cm，高8cm的玻璃碗。
在南北朝时期，玻璃应叫做琉璃。
这琉璃碗呈翠绿色，外壁有错位排开突起的圆圈装饰，十分精致。
它的特点，也是萨珊王朝的典型产品，在当时并非所有人都能拥有的珍贵之物。

如此贵重的陪葬品，间接说明了墓主人的显赫身份。
而这位拥有鎏金银壶的墓主人，实际是北周武帝宇文邕与北周齐王宇文宪的养父——北周河西桓公李贤。
李贤，字贤和，其先为陇西成纪人，据说他是汉将李陵的后人。
从六镇起义到东西分魏，李贤参与其间数次战争，屡立战功，其人又擅于政事，颇受百姓爱戴。
因为他的侄子参与进了北周孝闵帝宇文觉与晋国公宇文护的争斗之中，李贤曾被免官，但很快他有了新的政绩与战功，等到保定年间宇文邕登基后，便官复原职。
而李贤的家族之人，在北周乃至隋唐的朝堂上也是地位显赫。
值得一提的，是隋文帝的曾外孙女，北周宣帝宇文赟的外孙女，其实也是李贤的曾孙女。
在西安碑林博物馆中，有一个知名的棺椁，因为石椁上“开者即死”的四字以及其中出土的丰富陪葬品轰动一时。
她的主人便是李贤之孙李敏与有着北周和大隋双重血统的公主宇文娥英所生之女——李静训。

据李贤的墓志以及相关史书记载，李氏一门在西魏北周时期，为柱国者两人，大将军者三人，开府者七人，仪同者九人，孤卿者六人，方伯者十有五人，再以下者，冠盖交错，不可胜计。
家族繁茂至此已属不易，而由宇文泰曾因避忌将自己的儿子交予李贤抚养六年，又赐他妻子宇文姓，以为姻亲的情况来看，李贤的被信赖程度也可见一斑。
亦由此，我不禁联想到了北周武帝宇文邕与齐王宇文宪的生平。
孩提时的教育有时会影响人的一生，而不论周武还是齐王，一生之中都有不少令人钦佩的地方…
宇文邕隐忍十二年，诛杀权臣，励精图治，攻灭北齐，统一北方。
宇文宪则少历蜀地，回京后上得朝堂，出得战场，他的文治武功还有处理君臣关系等等方面的能力均值得称颂…
这些，除了宇文泰的遗传，两人后天的教育经历外，想来也是与他们的这位养父李贤有着一些关系。
那些隐忍谦逊，志节气概，治国理政，领兵策略…
或许早在六年的生涯中潜移默化地印在他们的骨子里…
北周天和四年，岁次己丑三月廿五日，李贤薨于长安，时年六十有六…
时宇文邕亲临，哀动左右。又以幼时之恩，特赠李贤使持节、柱国大将军、大都督、泾原秦河渭夏陇成豳灵十州诸军事、原州刺史。
其年五月己丑朔廿一日，己酉葬于原州西南陇山之足。
墓志同时记载了宇文邕下诏迁葬其养母——李贤之妻吴氏，让“父母”同穴而安…
细细观之，这墓志上赞美之词颇多，让人隐隐觉得更似一个“儿子”对“父亲”和“母亲”的感念之情。

（图片来自《宁夏固原北周李贤夫妇墓发掘简报》）

其实对于周武帝这样胸怀大志的帝王，对于他这样隐忍莫测的帝王，他的一生更多的是让人琢磨不透的帝王心术。

（北周武帝孝陵墓志盖）

但在李贤之死上，宇文邕表现出来的悲痛却有些过于真实。
在此前，他也曾因为寻幸原州，感怀往事，还特地派人前往李贤当时任职的瓜州去厚加赏赐…
所谓的“举目依然，益增旧想。虽无属籍，朕处之若亲。”，也恰恰说明了帝王对养父的感情。
而反观之下，《周书》的只言片语里，我曾感觉到这位帝王的孤单，还有他在父母对自己母弟偏爱之事上的不耐…
宇文邕因为非嫡非长，本就不会成为父亲最为重视的孩子…或许也因为从小在外抚养，他缺少了生母的爱护。
可因为他的出身，在李贤夫妇的眼中，他永远尊贵，所以定会对他关怀备至，让他的童年享有一段温馨的岁月…
那神奇的鎏金银壶，是否在那时已经成了这对儿养父子生活里的一物？
他究竟来源于帝王的恩赐，还是李贤任职之地的便利地理位置，虽已不得而知，但我想，这物品会随葬于李贤的墓里，定是墓主人生前所爱之物，更有很多我们所不知的故事在其间，亦可能是帝王追忆着他的童年，感恩着养父的教导，对远去“父亲”的馈赠…
而最终，这位帝王将这壶与他的“养父”葬在了李贤的故乡，葬在了李贤曾经的任职之地，葬在了自己充满童年回忆的场所，葬在了令人有些牵绊的陇山旁边——原州。
那里，是能听到陇头流水浅吟低唱的地方，是可以遥望秦川心肝断绝之所…
那里，有冷冽的寒风吹过山间，有空旷的原野茂密的森林，更有丝路往来的商旅，络绎不绝…
鎏金银壶的故事，或许便从那里开始传唱。
原州，当真是很好的归宿之地吧…
而对于帝王，十二年的傀儡生涯未尽，他的养父离世，他的帝王孤单还能与谁来述说呢？
李贤死后，宇文邕继续着他隐忍的生活，直到诛杀了权臣，统一了北方…
在出征突厥的路上，他病情加重，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入土孝陵的他，此时也应该见到他怀念的亲人们了…

在北周孝陵的出土物里，很容易寻到与李贤墓中类似的东西…
半模俑，骑马俑等等，是时代身份经历的烙印，也是一个时代经济所致，是宇文邕崇尚勤俭所遗留下来的产物…

（图片来自《宁夏固原北周李贤夫妇墓发掘简报》）

（图片来自《北周武帝孝陵发掘简报》）

参考文献：
宁夏回族自治区博物馆·宁夏固原博物馆：《宁夏固原北周李贤夫妇墓发掘简报》
陕西考古研究所·咸阳市考古研究所：《北周武帝孝陵发掘简报》
《周书》卷二十五·列传第十七·李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