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    生

七点半，太阳早升起来了，可天儿还霾着。“人才市场”上已来了十多个人，三三两两地散开。

大光锁好摩托车，把头盔插在车把上，扭身向“市场”走去。旋即又折回来——丢了咋办？他把头盔取下来拎在手里——那是一个红色的女式头盔。

大光站在路边一块广告牌子下，把连衣的棉帽扣在头上，缩着脖子，垂着头，小半张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却翻着眼皮儿打量着这些“站街男”：要是能碰上一个面熟的，凑上去说几句话也好。

那个戴黑毛线帽，胡子拉碴，揣着袄袖的说得最欢，他唯一的听众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多数人则如他一般静默。

陆续又来了几个人。大光感觉到了压力，他往前挪了几步，以使自己看起来更显眼一些。快九点了，还没有雇主来。大光跺着脚凑到一爷们儿身边搭讪：“兄弟是哪疙瘩的？”那爷们儿吸溜一下鼻涕：“李庄儿的，你呢？”“我是王庄儿的，离这儿好几十里地呢。你们经常来这儿找活儿吗？”“来过几回，也不好遇，有时候好几天不见得碰上一个主儿……”

这样说着，一辆面包车停了下来。那爷们儿扔下没说完的话，一个箭步蹿到车前打开车门就往里钻。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

车开走了，有人骂到：“他妈了巴子的，又没抢到，今儿怕是白等了！”大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活儿是这样找的。心里埋怨那爷们儿忒不够意思，咋就不能拉着他一块往车里钻呢？

微微起了点风，霾被吹得淡了些，却愈发感到寒冷。“站街男”们有的扛不住冻，早回了；有的见时辰已高，料定卖不出去，也回了。还剩下三五个人缩着脖子坚守阵地。大光冻得通红的鼻尖儿下悬着一滴鼻涕。那鼻涕圆溜溜的，晶莹剔透，似掉不掉。

大光用乌黑的棉手套在鼻子上抹了一把，戴上缝了粉色毛边儿的女式头盔（那是她老婆留下的）向楼根儿下放摩托车的地方走去。

回到家时已中午了，家里清锅冷灶，没有温度。大光呆立了一会儿，长吁一口气，摘下头盔，褪下腿套，从电饭锅里盛了一海碗饭，倒上热水，用筷子杵巴杵巴，饭坨子泡开后，把碗里的水嘬干，就着昨儿晚上老娘送来的炸鱼片，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

吃罢饭干什么呢？这是个问题。务农的人们还没到开工的时候，多是凑一块儿玩儿玩儿牌，扯扯淡。可他不行，他没地可种，他得找活儿干。去年跟一包工头干了一年小工，可年底了没钱结账，去包工头儿家跑了几趟要了几千块钱勉强过了年，今年说啥也不去了。

出师不利。再接再厉！第二天一大早，大光又全副武装去了“人才市场”。照例把摩托车停在楼前，犹豫了一下没再拿头盔——尽管戴着它像贴着媳妇的脸——拎着它也没法干活儿不是？应该丢不了吧。大光照例站在广告牌子下缩着小半张脸，一双眼睛瞄着路边看有无车停下来。

慢慢地路边积了有二十多号人，他感觉今天又得白耗油，不禁有点沮丧。但是反过来想，人多也是好事儿，说明有人雇，要不咋都往这儿赶呢？等吧。

有车来了，还没停利索大伙儿就跑过去，大光也尾随他人上了车。车主问：“砌墙、镶砖，行么？”“行！”“行！”大光红着脸：“我没干过……”“没干过你上什么车！”

大光蔫溜儿地下了车，又靠在广告牌子上，双手撸了把脸。车已经开走了，“站街男”们依旧三三两两地在晨光中静默着，没人在意他的窘相。

又一辆黑色轿车停下了，大光呆站着，没敢上前。有几个人蜂拥而上，但是车门上了锁。前车窗玻璃摇下来，车主问：“掏厕所，一百块，谁干？”“臭死了！”“钱也不多！”几人犹豫着，既不答应，也不后退。这个没有技术含量，大光瞅准机会快步走到车前，探头说道：“我干！”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大光倒抽一口凉气，恨不能一下子人间蒸发——车里坐的，是他的同学。同学先是一愣，既而反应过来：“大光！是你么？……来，上车！”大光牵动一下嘴角，算是笑了：“啊……来喜儿……行啊！这车得十几万吧！……那什么，我这浑身上下的土，不上去了，你忙着吧。”同学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那行！我还得上班，改日见啊！”

车开走了，大光苦笑着，踱到马路牙子上，蹲下身，掏出廉价香烟，狠劲儿吸着。

回到家，大光一头栽到炕上，翻出手机看媳妇的照片，手指划过她的脸。亲爱的，你在哪儿呢？在天堂？那里会不会也要做工？别怕！我多挣点钱，清明了去看你，在那边别苦着自己！呜呜——大光像孩子一般抽泣着，照片上的女子还在侧着头盈盈地冲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