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黄裳:旧戏新谈(五)
(2015-04-07 07:58:50)
标签:
黄裳 |
分类: 图文:京艺论丛 |
的人情的戏,种类纷繁,不一而足。天下大势合久必分,那正是一个动乱的时代。巧的是是我们现
在也正是处于一个动乱的时代中。所以现在看看三国戏,也真在有可以吟味的所在。
关于诸葛亮的性格,前一些时我分析过一点:觉得前期的诸葛亮全是一个竹林七贤中的人物,
是魏晋风流的先河。更加以说书人的渲染,其成为“妖道”自不足怪。后期的诸葛,少少恢复了他
的本来面目,是一个国家的重臣的样子了。他小心慬慎,競競业业的处理着大小诸事。虽然临死之
际,五丈原还得祭一下七星灯,那也没有办法,是八卦衣穿上以后所不可免的事。
我很喜欢人情味浓的诸葛。
在他与曹操的斗争中,这位老先生心力交瘁了。他后期的对手是司马懿,这也是一位枭雄人
物。在战场上与诸葛周旋了若干年。彼此都无法消灭对方。这两位遇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这么一种
心情,老朋友又碰头了。彼此熟习于彼的战术战略,彼此都稳扎稳打,想在某一个时机中,靠了天
时地利求得胜利。战争似乎已经疲倦了,提不起兴致。这种情形我们不是不能了解的。偶然在这些
“平凡”的“例行公事”似的战争之中,少有变化,就容易引起奇峰徒起似的变化,一方面将叹息
于时机的失去,一方面则道了一声惭愧。将这情景写进京戏里去的是《空城计》。
这一战役,照编者的廉洁是归罪于马幼常的轻敌,战略错误失守了街亭。赵老将军也已事先派
到了列柳城去。诸葛的身边已经没有了人。正是十足没有折扣的一座空城了。如果是现在,他大可
一架飞机逃归汉中,然而当时这不可能。虽然也有人说当司马懿看破鬼计,非走进城来不可时,他
也会用奇门之术而遁走的,万幸这在旧戏中未成事实。如果真的司马进了城,观众必不肯接受诸葛
亮被擒的结局的。
在旧戏中,这是纯粹的谭派戏,号称难演。诸葛听探子三报,脸上表情,由惋惜而痛恨,由和
缓而焦急,然而在他的一批“群众”之前,他却又不能露出焦急之状,这就难了。
他的鹅毛扇,他的琴,正是当时必不可少的道具。如果我们真的觉得他是一位雅人,在该时该
地还要风雅的话,就大误。
这很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些政治人物,喜欢避暑,喜欢念经拜佛,我想这大抵并非全是风雅。
这一出戏写得极好。用极少的人物,极简单的装置,表现这精致的一段,如果剪贴下来,是一
个标准的好独幕剧。用以表现西城的空虚的是老军二名。当时诸葛的身边,大抵尚不缺乏虎贲侍从
的罢,现在却只用老弱残兵两个,是诸葛的聪明,还是编者的聪明?
诸葛亮应付群众也有其方法,自然这还不脱一个权术家范畴,然而作为他的政治资本的是他过
去的谨慎,与信实。
当他散步城头,等待司马兵来的一刻,在他恐怕是有如上断头台前的一刹那罢。他自己是有把
握的,怕的是人心浮动,万一被司马懿看出了破绽,就非得“束手被擒”不可。
他摇着羽扇,缓步视察。真是戏。
他与老军的一问一答,俱有妙绪,他发现那些人在纷纷议论了,他踱过去插言了,“众老军因
何故纷纷议论?”接着是一句“官腔”,“国家事用不着尔等操心。”这又不灵,到底生死事大,
老百姓无论如何愚鲁,对自己的性命究竟是要关心的,于是问道,“从西城到汉中,是咽喉的要径
呀!”他并不否认此点,加以承认。然而他究竟用出了最后的一招来——欺骗——“空城内早埋下
了十万神兵。”他唱完此句,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扯谎的表情,老军的眼睛也并不瞎,肉眼凡胎,
只看到了砖头子瓦岔子,然而一颗定心丸,究竟不无微效。
重要的是,他过去的信誉尚佳,没有对老百姓扯过谎,所以这一次,大家还是想信他了。
也因为他一向是小心慬慎的,不肯冒险,使司马懿明知是空城也踌躇不进,保全了他一条老
命。
一个在城上,一个在城下,诸葛与司马的对白是十分可笑的。一个非请对方来吃酒听歌不可,
一个则要命也不肯上这“牛鼻子老道”的当,一曲瑶琴,司马懿伸出了耳朵细细听了,琴音不乱,
空城可疑,诸葛亮的做工实丰值得佩服。
政治家是可以说谎的。然而这却并非职业。偶尔说一次谎的天才,以说谎为家常便饭的则不免
为蠢才了。《空城计》偶尔一演,精彩不凡,每天都在摆空城计,即使真的“妖道”,恐怕也要不
得了也。
续性的是《洗浮山》、《霸王庄》、《茂州庙》、《拿谢虎》。觉得很满意。这几出好像都是在
《八大拿》之中的。也即是表扬施士伦大人率领漕标副将黄天霸及其下的英雄等为皇朝扫平绿林草
寇的业绩的作品。不知如何近来这几折戏很少上演了。我想不会是因为戏本身不行。依我看,像
《茂州庙》那样的戏,实在是要比《赵家楼》之类要来得精彩的。也许因为这几出戏比较难。如
《洗浮山》,贺天保穿偌厚的靴子终场,即非普通的武生可办。盖叫天的确甚好。
关于他的艺术,我以为很难描画。“美”是一种混合体,不能拆开来讲的。他出来一站,我看
了即得美极了。他的身材并不太高,然而竟那么富于线条,是一个歌舞的名手。普通的武生,则只
是江湖卖解的罢了。《洗浮山》、《拿谢虎》几乎都只卖行路一场戏。这一场戏看完了真使人觉得
舒服。唱一段“牌子”,他的嗓子虽然不好,可是苍凉极了。载歌载舞,贺天保还有那美丽长髯可
供挥洒,身体转折处,一只手一只腿的安排,上身的姿态:望远,看天,探路,……真是一片花团
锦簇的回旋。我看了,不禁想学说那么一句:“真乃英雄也。”
我平常总想,《施公案》、《彭公案》之类的演义小说在民间流行,大家大约总都十分钦佩施
彭两位官员和黄家一门豪俊的罢?我小时也是读过这两部小说的,不过《施公案》写得太坏,好像
当时即未能读完,所以现在的印象也就更为模糊了。但是感想是有一点的,就是觉到他们杀得痛
快,杀,杀,杀,强盗竟是如此之多得杀不完。当时对于黄天霸的罗帽也很有好感,很有野心买一
顶来戴戴,而且他后来又有那么一位太太,张桂兰,就更使人感到“英雄美人”的姻缘之美满,真
是一点儿反感也没有,后来听《连环套》,也只不过觉得他冤得很,绿林也正不坏,何苦去拼命做
奴才,办事。弄得尴尬万分呢?等到听了三四本《连环套》才知道他其实是卑鄙得很的,对绿林中
心直口快的朋友耍枪花。看了《霸王庄》……才感到了这一批人物真实的丑恶。
《八大拿》,其实是一套整个的统治阶级对付“不法之徒”的血的斗争史。《霸王庄》则可以
说是朱光祖的叛变史。
叶盛章不遵老路,出场说白偷减得很多,照傅小山的台词,应该是说得十分明白的。
俺朱光祖,俺师父凤凰张七,在山东直隶一带等处作些个绿林的买卖,也无非是打富济贫,不
想他老人家,染病在床,是我前去探病。他老人家病好了,去往京东宝坻县,寻找师弟万君兆的下
落,去之日久未归。是我师母放心不下,命我前去寻找他们父俩。行至此处,腰中缺少盘费,看前
面已是德州的霸王庄,有一庄头,名唤黄龙基。他乃是黄粮庄头,惯交天下绿林的英雄好汉。我不
免去到那里,一来与他拜望,二来与他借些银两,好做路上盘费。再者间,倘若师弟万君兆若在他
庄,这件事也未可知。言之有理,就此马上加鞭……。
他的唱词也还是“学飞檐与走壁蒙师传授,在绿林也不图挂印封侯”。足见他还并没有想到施
公手下当一名捕快的意思。走入了霸王庄马上答应为于六报仇,去行刺施不全,不料,化黄天霸一
镖打伤,马上就变了卦,帮助捉拿黄龙基了,反面之快,真是可惊。最后黄龙基受了骗,随他出去
作战。两人在场上冷了一刻,黄说道“杀呀!”朱就反问:“杀谁呀!”黄曰:“杀贼官施不
全。”朱光祖笑了笑,把刀一挥曰:“杀你这个傻小子!”呜呼!出卖朋友,出卖自己的阶级的朱
光祖真是“聪明”极了。
这里我又想到了绿林朋友送给施士伦的一个“尊号”,曰“赃官”。这个名字取得很不坏。施
士伦不是在奴才们口中说来说去都是“为官清正”的吗?却给别人一语道破曰“赃官”。两三百年
前的人还是十分老实的。他们以为“赃”是很重的罪恶了。不知道施士伦的兴趣并不在小小的赃,
而在维护一个更大的剥削集团的稳固。而这种事实,在当时的“草寇”们是不可能明了的,然而老
百姓的确并不糊涂,还是称之为“赃官”,我看实在一切都不错,正是道着了痒处。
谢虎的先生,李煜,教训谢虎说不可与天霸争强,虽然是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有着交谊,然而最
重要的一点还是对于卖身投靠者的畏惧。真的,这一种人之可畏实在是要比了正面的敌人还厉害得
多的。
只要看谢虎在爱子被杀,决定复仇以后,逼了妻子自杀,烧掉自己的家宅,吩咐徒弟逃走,
说:“天齐庙就是我葬身之地”的种种,就可以推知他们的了解。只要一出头是就不可能活了回来
的。
朱光祖问李煜去讨治镖伤药时,就运用了恐吓的手段。说:“你要是不给,命官黄天霸死了,
看你活得了!”于是李煜夫妇就大为恐慌,从这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个黑暗影子的存在。
朱光祖在用了种种方法全都无效以后,不有办法,只得求教于“裙带关系”,拉出了黄天霸的
未婚妻来哭诉,巧用无赖手段才骗璚镖伤药。这种手段,其实在绿林英雄之中是找不出来的。
盖叫天演谢虎,穿了类似道士的衣饰,飘洒得非凡,摇着一把折扇,根本已经是一个安分守己
的“居士”了。无事之时,到佛寺里去拈香,听见施不全在附近下马,即吩咐徒弟不可生事。其实
是已经成为一个顺民了。然而黄天霸之流却也不使他平安的活在世上。
谢虎带了儿子走出庙门,就又遇见了黄天霸等,手执刀剑,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后来谢虎
避去,金大力看见了留下来的谢小虎,一问之下,马上说:“贼子之后,不可留也。”一刀杀了。
看看真令人发指。
至于施不全知道了这事以后,却并不怪金大力的滥杀,只恐怕谢虎不能“善罢甘休”,这又很
可以看出所谓“爱民如子”的“清官”之流的“心”是怎样的了。
盖叫天描摩这一位过去时代的标准的英雄人物是很能得其神髓的。
他很看重师父,为了师父,就不与黄天霸争论,可是等到“绝了我的宗嗣”之后,就不顾一切
了。因为在旧道德的规条中,“天地君亲师”,亲字到底还是排在师字上面的。
他在儿子死后,听说是为黄天霸所杀,将扇子向空中一掷,只念“黄天霸”三字,气愤得正在
火候上面。盖老并无叫头,或任何老生武生……的那一套洒狗血的表演,只是呆呆的静默了几分
钟,然而这一位草莽英雄的内心的痛苦,却跃然如见了。
他并不专横,叫了徒弟来,说如果不愿意冒险的,可以自奔他乡。他不是像希特勒那样的独裁
者,“临死还要拉一个垫背的。”还有他的逼了妻妾自杀,当然是残忍的,然而这也是旧道德里的
要求,我们无法加以苟求,而他的不愿意留下妻妾活在世上,却正是怕落入了“赃官施不全”之流
的手中。“草民”对“清官”的畏惧,这里就又有了一个清楚的说明。
他祭告祖先,分散财宝,火烧庄院,最后在大火光中大哭,说“烧得好!”望着妻子的尸体,
老仆的尸体说“死得好!”是多深沉的郁怒,是多活现的过去时代的英雄的刻画!
等他到了“公馆”以后,高声叫黄天霸出来,说“这是你我两人之事,不可使别人帮忙,”完
全是英雄主义的表现。后来一镖打倒了天霸,却不即去杀他,十分沉重地宣布了他的罪状,他的出
卖朋友,投靠官场,我觉得这是十分沉痛的表白。谢虎这时似乎已经忘却了儿子的仇恨。而只记得
朋友的安危与叛徒的丑恶了。
这应该是剧作者的点睛之笔。
结尾施士伦虽然救起了黄天霸然而却还不能保险,这样一个已经舍弃了自己的家园亲人的人还
是随时随地可以取得他性命的。只能死活不放地拉住了李煜,后来谢虎一见师父,跪下,被擒。我
没有重翻《施公案》的兴趣。无论结局他是被杀掉或怎样,我想都没有什么分别,谢虎的命运来是
早已注定了的。
一九八四年三月。
打樱桃
姐、丫鬟、公子的错合姻缘。我没有考证过它的源流,但我相信这应当与明代以还的杂剧有关,其
间颇有相似之处。如果想看看清代中季的那种班子的流风遗韵,我想多少可以从这儿看到,比起留
到现在的昆曲还要原始一些。
然而我颇喜欢这出戏。听过小翠花的,荀慧生的。这戏的骨干是那位丫鬟,和那个书童。听听
他们的笑话,我想大约是十分有趣的。小姐怀春,老爷和太太却蒙在鼓里,结果当然是出了毛病
了。
书童的插科打诨,甚妙。员外与安人在那儿谈大道理,他却在旁边打岔。一次一次的报个没
完,每报无聊之事,员外即答曰“淡话”,如是大约有三四次,最后一次,书童报曰:“门外来了
一大车子盐!”员外照样答曰:“淡话!”书童曰:“这许多盐还说淡咧!”于是大家哄堂大笑!
小姐与别人恋爱,书童见而心动,于是也要想与丫鬟平儿恋爱,可惜的是单相思,对方并无任
何好意。书童大为悲哀曰:“我想平儿,平儿不想我!”
书童又曾冒充风雅,题诗一首,称赞平儿的美,曰:“平儿平儿真出奇,……可惜两脚是木头
的。”大家又哄堂。
为什么呢?平儿照例应踩跷,系木制的小脚(金莲)缚于脚底,这是花旦的一种必备的技能,
然而后辈或羊毛下海者,则大抵穿平底绣花鞋,书童题诗,遂发生“文不对题”的困难了。
谈到这里,我想对那“跷工”多少讲一点话。小脚是不大好的事,然而跷工在京戏中还是有其
地位的。如富连成出科的花旦、武旦,大约都能踩硬跷,(较小,缚于足尖较软跷之踩于脚心而较
大者难得多,)这是一种可以傲视侪辈的工夫,因为不下过多年苦工者不办。如果单以“技术”眼
光看,这是可以存留的。因为它可以帮助身段的美丽。反正又非真正的小脚;与外国的歌剧中的足
趾舞好像也无大分别。如果说它会使人看了再去缠小脚,我想大约不会有此危险;如果说看了那三
寸金莲(虽然是假的)就会呕出来,那是胃口欠佳,乃是别一问题,如果说怕外国人看了有失国
体,那么《铁公鸡》中的向老帅的“国辫”,与一些戏中的太监,都该取消才是。
对于旧戏的改革问题,我的意思是这样。新型的戏应该创作出来,旧的东西却不必一下推翻,
以免弄得落入新的没有,旧的也光了的悲剧境地。
这出戏,平平无奇,然而却也是百观不厌的。这是很奇怪的一个事实。优人有一种耀目的光
彩,活着的情调,使人见之便可以感到一种“享受”的舒适,旧戏中有很多是如此的。
这种戏应归入“小品”一类,小品有小品的精致处,也是“大品”的基石。如《法门寺》便是
无数精致的小品的积成品。假使不然,那戏就站不住。
话剧历史虽然短,然而也有某人在某戏中“演绝了”的地方,使人不忘。如《结婚进行曲》中
之奶妈,可惜的是不能平衡发展,此类精致的小品太少,所以不会有人去连看若干场话剧而不厌。
(自然,话剧不如旧戏之常变花样,也为一因。)
《燕兰小谱》卷四“四喜官”条下有诗四首,其二云:“素有娉婷耐久看,天生粉面没包弹。
樱桃树下多妖媚,颗颗珊瑚赛木难。”注云:“尝演失樱桃,口吐胭脂颗颗,愈增其美。”在平儿
攀枝作打樱桃状时,一膝跪使凳上,身段是很美的。也大抵作出顺便摘下来吃的样子,不过用燕支
代表樱桃的办法,现在大抵已经没有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廿二日重校补记。
得意缘
烈》、《十三妹》、《辛安驿》、《抢挑穆天王》之类。演这类戏,老辈中以荀慧生最好。
这几出戏,论情节,都多少相似,带一点传奇味儿。在这里边出现的少女,者雅善武功。换一
句话说,即巾帼而兼须眉者。其最诱人者即少女的这种“两重性格”,因为旧时代的闺媛,大抵都
是林黛玉型的,而于此中突然出现一二特殊人物,当然使人感到一种新鲜的感觉,而其一种少女的
天性又在刚强中含了娇憨、柔情,其使人神往自不待言。
《得意缘》,通常分四折,“教镖”、“说破”、“恶饯”、“下山”。论情节,论编制,都
可以说是上乘之作。紧凑而并不紧张,打情骂俏,都在情理之中,妙极。
荀慧生久违了。毛世来已经有五年不见。小翠花演此不会戏路。求之现在,当以言慧珠的为较
好。
凡此种戏最要紧的条件是要有一个好小生作配。而这小生又必须演得赣头赣脑,才可以显出小
姐的千伶百俐。“教镖”一场,那些对白都可以说是“绝妙好词”。当然,这里的女主角,又必须
有一口流利正确的京白。在正确之余,添上“娇”“糯”……一些条件,于是一个“好女如花,柔
情似水”的气氛就完全烘托出来了。
一个会点武艺的读书人,大约是进京赶考去的罢,以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山上的一个大家庭招了
赘了。太太十分漂亮,家里的一切也都好。然而住得久了,不免有些奇怪与寂寞,这大约正是一种
常情罢,正如杨四郎的驸马爷的生活也不满足一样。遇巧,发现了岳家是一个强盗窝。作的是“杀
官劫府”的买卖,如何是好,设法一走了之。然而岳家为了自己的安全,是不肯放他走的,然而终
于由于太太的帮助,逃出了虎口。
我觉得最重要的成功之点是“人情化”。优秀的喜剧或闹剧与拙劣的制作品的分野,即在其抒
写“人情味”之如何,不管戏是怎样不尽人情的情节。然而其中的人物的表现一定要有人婧味的。
譬如站在强盗的立场,狄云鸾的母亲、祖母,是绝对不许放这一对“叛逆的”小夫妻离开山寨
的,因为这会给他们带来了危险。于是先加以劝告,第二步即是把守山寨不许走过关口,必要时要
置之死地。然而在亲子之爱下面,终于放他们下山去了。
这是“人情”。
狄云鸾的大娘、姐姐,都不买他们的帐,大打一通,不过因为打不过,都没有留下了他们。这
说明姐姐与大娘对妹妹与妹丈究竟没有多大的感情,大家庭中的妯娌之间确是如此的,如此抒写,
正可反衬出母亲与祖母的挚爱。
那位祖母真是“铁面无私”的,一根铁拐杖更是使人望而生畏。编剧者,造出这个、高潮,使
观众有如临绝境之感,然而人情终于战胜了理智,铁拐杖下面放走了这一对“小夫妻”。
丁西林先生有一个剧本,《当太太回来的时候》,恐怕看过的人不多。然而我以为是成功的。
取材是抒写一个作了汉奸的父亲与他的夫人、孩子、女儿的关系。“人情”与“理智”交战,虽然
发挥了理智,然而仍旧没有抛却了人情。
奇怪得很,在读《当太太回来的时候》的真个想起了《得意缘》,我觉得这并非偶然。喜剧的
成功不在胡闹,不在噱头,最基本重要的一点还得不失去“人情”。
院”的戏单。有戏四出。白云生与韩世昌的《乔醋》,尚小云荀慧生的《姑嫂英雄》(即《樊江
关》),杨宝森的《打鼓骂曹》,大轴是小翠花、尚小云、荀慧生、叶盛兰、马富禄等的《雌雄
镖》,也即是《得意缘》。
这一台戏,包括了四大名旦之二,又加上了花衫名手的筱翠花,又是双出,自然可以称作一台
好戏了。不用说在上海是看不到。白云生与韩世昌是北方昆弋的末尾支持者了。在十年前天津的天
祥商场上面他们经常演出,最有名的是《狮吼记》,这“乔醋”与“跪池”都是使人不能忘记者。
现在整个的昆班当已不能立足,韩白两位也已沦于开场戏,而且白云生的牌子又比韩世昌的高,原
因大约是白也间唱皮簧之故罢?
《樊江关》的戏路,多少与《得意缘》的风格相似,也许更像《穆柯寨》。如果比之美国电
影,这正是那一类小喜剧,无何意义,尽多小机智,小噱头,如果要是为娱乐而娱乐的话,看这类
戏是最妙不过的了。
有一点题外的闲文。
戏剧的功用自然很广泛。我想其中最基本,也最原始的一点当是“娱乐”罢?在印度的中国驻
印军中,也经常有京剧的演出,在那时的枯燥生活与无限乡愁之中,很多小兵都欣赏这一类小戏。
《小过年》、《双摇会》、《探亲家》之流最受人欢迎。如果要在此中寻求考验什么教育的意义,
大约是没有,然而小兵在战斗之余,在这里能够找到大笑的机会。一笑之余,就可以多吃两碗饭,
如此想来,则其功亦不可没。
因此我想,无论是什么戏,在它的如许意义之中,必然要包括了“娱乐”性。再退一步讲,一
出戏如果别无道理,只剩一点下来的话,这一点必须是可以“娱人”。否则便非戏剧了。
《得意缘》我上次谈过一次了。本拟有很多话可说,然而竟枯窘得很,没有什么可说的。真是
想不到。
我偶然想起从一本《剧场艺术》(TheatrcArts)上看到的一篇小文章,——好像是《受虐狂的
滑稽》罢,它里边曾经谈到喜剧的一些“钥匙”,他好像曾经提到某一出戏的取材大约是在一个村
子中,而这个村子中的所有的人都是狂人。这就使我想起《得意缘》,那一家人家,正是所谓狂人
的家庭罢?至少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从老丈人,老婆婆以至姑嫂妯娌之间全是“畸人”,不可以
常理论。杀人不眨眼,但表面上都是祥和的,娇客姑爷与女儿,不许他们回门,但要杀掉。再有这
么一句话:“喜剧的钥匙,是在每一个极端的悲剧化的场面之中埋伏着的。”果然如此。当狄云鸾
与卢昆杰在教镖之时,无愁无虑,然而小姐的心中却是有着不可掩饰的愁怀的。她想起了种种将来
的事,这种局势是否可以长期维持下去?教丈夫使用雌雄镖,应当也有她的不得已的意思在。调
情,笑语之间,随处都可以看出她的“强颜”,不可抑止的愁怀。
言慧珠演此,有一点这种意思。
“喜剧可能讽刺与批评一种缺陷,但只有在同时完美的意象亦在意念之中。”
正是如此,好的喜剧都应该有一种淡淡的哀愁。“教镖”一场,该是人生中最完美的场面了
罢?然而有一种掩抑在底下的“不完美”在。小姐知之,观众亦知之,而只有那个天真的卢昆杰不
知道。
等到他知道了这种情况以后,喜剧的开端来了。
《得意缘》的末尾一段。处处是惊险的场面。在每一座关口,小夫妻都有丧生的危险,然而都
被人情所克服,都顾了笑料。悲剧之头,喜剧之尾。狄云鸾带了丈夫闯关时,每次都告诉他说,这
一关如何难过,大有必死之势。丈夫更是哭哭啼啼,然而这些难关终于都过去了,用不平凡的方式
过去。观众在紧张中获得解放,笑了起来。
最后,老婆婆放走了小夫妻,却还要他们回来说一句话,卢昆杰说,“打一个电话算,人是不
回去定啦!”犹有紧张余波,等到老婆婆说出老人的心事,希望她们将来能回来祭扫一番,不忘此
日恩义之时,她们也都哭了。
悲剧与喜剧的情结往往是杂糅的。
然而我们现在的“喜剧家”,其实是“滑稽家”,他们所信奉者为“噱头”,只要观众可笑即
可以。这些作家,我觉得还应该看看旧戏,看一看《得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