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转载 |
超越:一个“贰臣”的贡献(一)
——索隐历史尘埃中的细节
王瑞来
【中文提要】一千年前,彼此厮杀多年的汉族的宋朝与契丹族的辽朝缔结了“澶渊之盟”。这个盟约给中国大陆上的两个大国带来了百年和平。尽管盟约承认了中华世界以外王朝的平等地位,给当时以及后来的中国人的华夷观带来一定的冲击,但百年和平所带来的生活安定和社会发展,则是如何高度评价也不为过的。向来,人们研究“澶渊之盟”时,大多瞩目于寇准那样的重量级人物,却忽视或是完全忘记了促成这次和平条约的一个战俘的作用。对于历史这部大书,是不应忽略细节的。如果没有被俘后在辽朝为官的王继忠的积极斡旋,“澶渊之盟”是不会如此顺利缔结的。在忠节被特别强调的政治伦理重建、理学开始兴起的时代,战俘王继忠的特别贡献却被予以肯定,这也给宋朝后来的战俘政策带来了一定的良性影响。在和平的大前提下,无论是“尽忠于两国”、“为彼此之计”的王继忠的行为,还是宋朝政府的政策,都对传统意识有了一定的超越。本文就是钩玄索隐,对这幕大剧的这一细节所蕴含的特殊意义试加阐释之作。
【关键词】
王继忠
Transcending: Contribution of A General Serving In A New Court
——Looking for the details of history
Wang Ruilai
Abstract: The study explores the
contribution of Wang Jizhong(王继忠) in the signing of the
Shanyuan(澶渊) Treaty, a former Song general who had been captured by
the Khitans. In the Shanyuan Treaty, the Song dynasty acknowledged
that the Khitans had achieved diplomatic parity with them, which is
a particularly strong challenge to traditional views of “China” and
“barbarians”. But more important is that it brought peace along the
frontier which lasted almost 120 years. Other articles on
Song(宋)-Liao(辽) foreign relations, and particularly the Treaty of
Shanyuan, had put more emphasis on great figures such as Kou
Zhun(寇准). But the contribution of a prisoner of war is easily to be
ignored. Besides a careful analysis on Wang Jizhong’s important
role in the signing of the treaty , this essay
Key Words: Wang Jizhong;
引言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面对滔滔流逝的河水,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发出如此的感叹。他想到了什么呢?与奔流不断的河水最为接近的联想,或许就是时间的流逝吧。流逝的时间就是历史。所以我猜想,孔子在那一刻,想到的就是历史。的确,历史就像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不过,面对大河,无论是远眺还是近观,人们关注的往往是壮观的巨涛大浪,而不大去留意那些细波微澜。历史也是如此。几千年的中国历史,生生不息,如微澜般的出现而又消失的芸芸众生,不知凡几。如果计算的话,恐怕也不下几十亿吧。然而,能在二十四史留下名字的,大概只是其中的几百万分、甚或是几千万分之一。即使有幸被载入史册,那微澜般小人物,也仅仅是巨浪般人物的陪衬,并不被人们所注目,并且会由漠视而被渐渐遗忘。自然,惊心动魄的钱江潮,要比平静流淌的河水更有特色,夺人耳目。其实, 壮观的巨涛大浪,正是由无数的细波微澜成就的。作为观潮者的历史学者,更应该关注一下那些微澜般小人物,他们是历史的一部分,有时候,他们中的一些人所发挥的作用,则是巨浪般人物所无法企及的。
在这里,我要论及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其实,这个人物在当时并不是微澜般的小人物,但也绝对算不上巨浪般的大人物。不过,人们还是几乎把他完全忘记了。这个人物活跃于一千年前宋辽“澶渊之盟”之际,他的名字叫王继忠。
“澶渊之盟”签订于公元1004年。关于这个条约,至今还有不少争议。比如给契丹人的辽朝提供岁币的宋朝是不是屈辱等等。但其客观意义则是显而易见的,即中国大陆上的南北两个王朝从此结束了长期厮杀的消耗战,维持了一百多年的和平。这对于两个国家的社会发展、文化建设是多么宝贵,对于平民百姓的安定生活又是多么宝贵。从这个角度观察,宋朝是不是屈辱,是不是丧失了天朝大国的地位,都不那么重要了。关于这个和平条约的意义,处于那个时代的人,感同身受,甚至比今天的历史学家要清楚得多。
不过,对于这个和平条约的签订,人们大多归功于当时的宋朝宰相寇准。在这一点上,则是从古至今毫无异议。比如,后来也做了宰相的王安石,就这样热情地讴歌过: “欢盟从此至今日,丞相莱公功第一。”[1]无疑,作为决策人物的寇准,其作用是极为重要的,但成就巨浪的微澜也绝不应忽视。“澶渊之盟”的签订,有许多微澜般的人物的功劳在内。甚至是后来几乎被视为反面人物的曹利用,也不能抹杀他的功劳。而这其中,斡旋于宋辽之间的王继忠,其幕后的作用更是值得注意。
2004年,在“澶渊之盟”签订一千周年之际,在“澶渊之盟”的签订旧地河南濮阳,举办过一个国际研讨会,笔者也受邀忝列其中。但包括笔者提交的论文在内,数十篇论文中,居然无一篇专论王继忠的。本来,对这个人物,我过去也不曾留意。但最近整理记载北宋前期历史的史书《隆平集》,当一个标点一个标点地点下去,并且比勘其他史料的时候, 王继忠的影象便变得越来越清晰了。因此,对于王继忠的作用、评价,想说点什么的欲望,也变得越来越强烈。这是一个特殊的小人物。他曾经作为宋朝的前线将领,率兵作战,在战斗中被俘。比许多战死沙场或者是被俘后处死的宋朝将领幸运的是,被俘后的王继忠,不仅没有被杀,被虐待,而且在敌国的辽朝还做了不小的官。于是,就有了以后在“澶渊之盟”时的斡旋。于是,就有了一个战俘或者说“贰臣”的贡献。并且,仅从“澶渊之盟”缔结的本身来看, 王继忠处在解开问题的枢节点上,可能会是解开纠结在一起的重大问题的线索人物。.
从宏观的角度看,“澶渊之盟”的签订,对宋朝人长久的心理冲击,要远远大于现实的和平。称之为“中国”的中原,从西周时开始,就是政治中心。这里是天朝,不是国。在封建制的框架下,周边的国不过是天朝之下的诸侯国、王国、羁縻国这样的属国。所以即使是中原板荡的五代十国时期,那分立的十国,也还是奉动荡的中原五代王朝为正统。而“澶渊之盟”,则把这个规则打破了。不再是“天无二日”,与天朝对等,中原承认了一个异族王朝的名正言顺, 而那异族王朝的皇帝居然可以与大宋天子称兄道弟。这无异是相当大的精神冲击。后来,真宗大搞天书封禅,似乎主要是寻找一种政治上的心理平衡,宣扬中原王朝的奉天承命。
从微观的角度看,“澶渊之盟”之际,像是起死回生一样突然又冒出来的王继忠,尽管对“澶渊之盟”的签订做出了相当大的贡献,当时的宋朝君臣也迫于现实利益的考量,对王继忠没做什么褒贬毁誉,但我以为,由战俘而“贰臣”的王继忠的出现,对宋朝君臣所造成的心理冲击也还是不小的。毕竟,从传统的政治伦理上讲,从古迄今,舍身取义,杀身成仁才算是英雄。被俘而不死,便大节已亏。投降继而服务于敌国,更是罪不容赦。况且,立国业已40多年的宋朝,士大夫政治逐渐形成。政治伦理的重建,使其舆论对冯道式的“贰臣”,已从实用性的宽容转向道德谴责。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王继忠,以及“王继忠现象”所引发的持续的振荡,对当时的忠贞观,可以说造成一定的冲击,给后来宋朝的对待战俘人员的政策,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我以为从这个角度讲,也可以说是一个战俘的贡献。
因此说,不仅王继忠对“澶渊之盟”缔结的贡献需要晦而复彰, 对“王继忠现象”以及同时代人的对应与态度,也实在值得探讨。这是我想写这篇文字的主要意图。当打算论述王继忠时,我做了一下调查。在论述“澶渊之盟”时,间接地涉及到王继忠的论著有一些,但专论只有一篇。这就是刊载在《内蒙古社会科学》2002年第3期的何天明先生的文章《澶渊议和与王继忠》。阅读这篇文章,觉得言犹未尽,并且与我的论旨有所不同,所以,仍存续貂之意,写下此文。
一, 相士的预言:王继忠其人
宋代有一个有名的和尚,叫做文莹,由于多与朝士大夫交往,颇知朝野掌故。他在笔记《湘山野录》中所记载的宋太祖之死的“烛影斧声”,就引发出千百年未了的聚讼。在他的另一部笔记《玉壶清话》卷4,还记载了下面这样一段逸事:
真宗为开封尹,呼通衢中铁盘市卜一瞽者,令张耆、夏守赟、杨崇勋左右数辈,揣听骨因以为娱。或中或否,独相王继忠,瞽者骇之曰: “此人可讶。半生食官禄,半生食他禄。”真宗笑而遣去[2]。
“半生食官禄,半生食他禄”的相士之言,宋代类书《锦绣万花谷》[3]前集卷38在引用时直接记作“半生食汉禄,半生食胡禄”。而另一部类书《宋朝事实类苑》[4]卷50在引用时则作“半生仕中朝,半生事外国”。不管这真是相士的神奇预言,还是好事者事后的附会,总之,这个预言概括了王继忠的一生。
此外,这条史料中关于王继忠与时任开封尹的真宗一起游玩的记载,亦当得其实。《宋史》卷279《王继忠传》载:
王继忠,开封人。父珫,为武骑指挥使,戍瓦桥关,卒。继忠年六岁,补东西班殿侍。真宗在藩邸,得给事左右。以谨厚被亲信。即位,补内殿崇班。
真宗作为太宗的第三子,由于激烈的皇储之争,很晚才被立为太子。担任皇太子候补的开封府尹,也是在成为太子的前一年。即位之时,已经虚岁三十了。但真宗幼时乖巧,很得其伯父太祖皇帝的喜爱,被养育于宫中。[5]宋初,朝廷对军人的抚恤政策很优厚,这是唐末五代的遗风,大约也是让军人之后世袭为军人。总之,王继忠受惠于这样的政策,年仅六岁,就因父死而补官,并且到了皇子真宗的身边。王继忠的生年不详,不过估计年龄与真宗相仿,甚至比真宗还稍大。王继忠到真宗身边,当是在被太祖育于宫中的时期。六岁,或者稍稍大一点的时候,作为真宗的玩伴,被指派到真宗身边的。而不可能是真宗快即位的时候,才把一个六岁小孩子留在身边的。
真宗即位后,王继忠这个伴随真宗一起长大的玩伴迅速升迁, 《宋史·王继忠传》纪录了他的履历:
即位,补内殿崇班。累迁至殿前都虞候、领云州观察使。出为深州副都部署,改镇、定、高阳关三路钤辖兼河北都转运使,迁高阳关副都部署,俄徙定州。
这样快的升迁,《宋史·王继忠传》归结为“以谨厚被亲信”。王继忠与真宗,自小玩到大,亦仆亦友,所以深得信任也是极为自然的。[6]当然深得信任并不仅仅出于真宗私情。真宗朝末年的宰相王曾的记载,当是“以谨厚被亲信”的最好注脚:
王继忠性谨饬,纯固有守。事真宗储邸,历年最久,群萃中为之冠首,众皆惮其严整。宫中事,有所未便,常尽规谏。上每为之敛容听纳,特加礼遇。[7]
从王曾的记述可见,王继忠被真宗信任的原因,一是资格老,二是为人正派,三是责任心强。自然,还有个人的能力。所以,在咸平二年,真宗亲自巡视河北边防时,就让时任马步军副都军头的王继忠做了护驾部队的策先锋。[8]
咸平四年七月,时任殿前都虞候、云州观察使的王继忠被任命为镇、定、高阳关三路都钤辖。[9]咸平五年四月,王继忠又被任命为高阳关行营副都部署。[10]咸平五年(1002)六月,殿前都虞候、云州观察使王继忠被任命为定州路驻泊行營副都部署。[11]
频繁被调动的王继忠本人,自然也不会料到,他这个随龙旧僚一帆风顺的命运,很快就要发生一个大逆转了。
第二年四月,辽南路宰相耶律诺兖率辽军南下,入侵王继忠驻防的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前线总指挥的定州路驻泊兵马行营都部署王超一方面向镇州(今河北正定)、高阳关(今河北保定附近)求援,一方面派遣王继忠率1500人迎敌。相对数万之众的辽军,王继忠的兵力实在是少的可怜。无怪乎《辽史》称之为“轻骑”。双方在北京以南180公里的定州望都展开激战。尽管宋朝方面的史书没有明确记载,但从《辽史》卷81《王继忠传》的“轻骑觇我军”的记载看,王继忠所率的1500人,似乎是宋军的侦察部队,而与辽军的战斗也似乎是没有经过充分准备的遭遇战。
战斗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深夜,才将辽军暂时击退。但刚刚天明,辽军又发起了攻击。王继忠的东翼防线被辽军攻破,供给线也被切断。面对如此危急的状况,已经与王继忠共事了数年的主帅王超,以及赶来增援的镇州桑赞,不仅没有伸出援救之手,反而临阵退缩。待援无望的王继忠只好孤军奋战。习惯穿着艳丽将军制服的王继忠,被辽军紧紧盯住,重重围困了几十层。王继忠沿西山且战且退。终于力不能支,在退至今天清苑县境的白城时,全军覆没,王继忠被俘。当王继忠的好友、同样是幼年就进入真宗潜邸的天雄军、镇州、定州钤辖张耆率援兵赶到时,已经为时已晚[12]。而主帅王超则像是没事似的,引兵龟缩回定州城,向朝廷报告了王继忠败绩的消息。[13]《宋会要辑稿·蕃夷》一之二六收录了王超的报告:
四月,三路都总管王超言:契丹南寇,发步兵千五百赴定州望都县南,遇贼逆战,杀戮其众。贼并攻南偏,出阵后,焚绝粮道。人马渴乏,将士被重创,贼围不解,众寡非敌。二十诘旦,副总管王继忠陷没,臣等即引兵还州。[14]
尽管王超的报告开脱了自己不施援手的责任,但史书却明明白白地记下了他的行径:“契丹入边,继忠与战于望都,而超不赴援,继忠遂陷于契丹。”[15]但王超的报告也毕竟产生了一定的恶劣影响。因为既然主帅王超没有责任、那责任肯定就是在直接指挥的王继忠身上了。因此,到了南宋,叶适在上书孝宗时,还回顾说“王继忠以轻进被擒”。[16]
王继忠阵亡、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真宗闻之震悼”。《宋史·王继忠传》这样的记载,反映了真宗对自幼亦仆亦友的王继忠的深厚感情。真宗一方面下诏对以为已经阵亡的王继忠追赠大同军节度使兼侍中,并录用王继忠的四个儿子为官,一方面派出内侍刘承珪等人前往战地调查战败实情。也许是王超做了手脚,调查的结果,只是处分了两个下级军官,[17]便草草了之。
[1]《王荆公诗注补笺》卷7,《澶州》。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
[2]《玉壶清话》,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84年。
[3]《锦绣万花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
[4]《宋朝事实类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本,1981年。
[5]《宋史》(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卷6《真宗纪》载: “(真宗)幼英睿,姿表特异,与诸王嬉戏,好作战阵之状,自称元帅。太祖爱之,育于宫中。尝登万岁殿,升御榻坐,太祖大奇之,抚而问曰:天子好作否?对曰:由天命耳。比就学,受经一览成诵。”
[6] 在激烈竞争中取得皇位的真宗并非庸主,他在即位后,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提拔重用了一大批潜邸旧僚。就武臣来说,除了王继忠之外,《宋史》在《王继忠传》之后,还附了如下一大段与本传不大相干的内容: “真宗宫邸攀附者,继忠之次有王守俊至济州刺史,蔚昭敏至殿前都指挥使、保静军节度,翟明至洺州团练使,王遵度至磁州团练使,杨保用至西上閤門使、康州刺史,郑怀德至御前忠佐马步军都军头、永州团练使,张承易至礼宾使,吴延昭至供备库使,白文肇至引进使、昭州团练使,彭睿至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武昌军节度,靳忠至侍卫马军都虞候、端州防御使,郝荣至安国军节度观察留后,陈玉至冀州刺史,崔美至济州团练使,高汉美至郑州团练使,杨谦至御前忠佐马步军副都军头、河州刺史。”真宗培植自己的军人势力,于此可见一斑。至于培植文人势力,可参见拙作《代王言者:以宋真宗朝翰林学士为中心的考察》(《漆侠先生纪念文集》,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
[7] 王曾:《王文正公笔录》,百川学海本。
[8]《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卷45咸平二年十二月辛酉条。以下简称《长编》。
[9]《长编》卷49咸平四年七月己卯条。
[10]《长编》卷51咸平五年四月甲申条。
[11]《长编》卷52咸平五年六月乙亥条。
[12] 王称:《东都事略》,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影印,1991年,卷50《张耆传》。
[13] 王继忠的望都之战,其战况叙述主要根据《长编》卷54咸平六年四月丙子条以及《宋史·王继忠传》。
[14]《宋会要辑稿》,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5年。
[15]《东都事略》卷42《王超传》。
[16] 叶适:《叶适集·水心集》, 北京:中华书局校点本,1985年。
[17]《宋史》卷278《王超传》:“上即遣刘承珪、李允则驰往察退衂之状,且言镇州副部署李福、拱圣军都指挥使王升当战先旋。福坐削籍流封州,升决杖配隶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