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人物形象比较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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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为何能获得这样高的声誉呢?笔者认为,它的成功不仅在于它的题材的广泛性,主题的深刻性,而且还在于其艺术手法的多样性、纯熟性和人物的典型性。通观《聊斋志异》四百多篇,人物形象明显的就有三百多篇,而其中使人读后留下深刻印象的个性化人物则不下百余个。一部《聊斋》,所写人物就其类别讲,有人类、有鬼魅、有狐精、有花妖等,可以说千姿百态,各具风采。而其中写得最多的,也是最成功的又莫过于痴情男女。本文试分类撮要比较分析一下《聊斋志异》的人物形象,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在《聊斋志异》的“痴情女子痴情郎”中,有人鬼相恋的,也有狐精、花妖与人相恋的。这里我们先来看人与人相恋的,先来看几个“痴情郎”。《聊斋》中的痴情男人可谓不少,如孙子楚(《阿宝》)、乔生(《连城》)、贺生(《瑞云》)等。
孙子楚在众多的钟情男人中可以说是最“痴”的一个。他不仅为人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因而被人称之为“孙痴”,且有技指,但他对待爱情从不苟且,不狎妓,不嫖娼。而一旦遇见了心上人,则心随魂系,至死不渝。富商之女阿宝绝美,“有戏之者,劝其通媒”,他不知别人是在耍笑自己,“果从其教”。阿宝戏言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便果“以斧断其指”。清明郊游偶遇阿宝,魂魄便随之而去。水月寺再遇,则魂化鹦鹉而往阿宝家,“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终于感动阿宝,成为佳偶。孙之追求爱情可谓“痴”也,然也正因其“精诚所至”,“金石”也才为之“所开”。
《连城》中的乔生则是另一类型的痴情男子。连城之父史孝廉征诗选婿,穷书生乔生之诗为连城所赏识,但其父贫之,乃“矫父命”,赠金以助灯火。乔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后连城病,医生说要男子胸前一钱肉做药引,乔生为报知己,割肉以合药。连城病好后,其父赠千金以谢。乔生说:“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又说,王家要迎娶连城,连城急得旧病复发,不久死去。乔生赶往吊孝,于连城灵前“一痛而绝”。后乔生到阴间见到连城,经阴司之好友顾生帮助,双双还阳,几经周折,终偕连理。这一方面体现了好事多磨,另一方面则更是把男女主人公倾心相爱、至死不渝的精神写到了十二分的地步,从而突出了人物形象。所以,著名评论家但明伦在评《连城》时说:“是真可以同生,可以同死,可以死而复生,可以死而不生”。(转引自马瑞芳《蒲松龄评传》)
上述孙子楚、乔生、贺生均是小有才名之书生,在追求爱情上都是坚贞不渝、执着不二,有着相同、相近或相似之处。但是,孙子楚为人迂讷诚朴,其典型性格特征体现在一个“痴”字上;乔生为人侠肝义胆,为知己之一笑而不惜蹈死,其性格特征则重在一个“义”字上;至于贺生不以色衰而变心,不以美丑而易念,其性格特征又是重在一个“情”字上。毛宗岗《<三国演义>读法》中说,作家在塑造人物时既“以善避为能,又以善犯为能”。蒲松龄之所以能将这样一些相类似的人物写出“人各面目”来,正是得力于这种“犯中见避”。

《聊斋》中的另一类人物形象是鬼魅。其中除少数是象《画皮》中的二八姝丽专吃人心脏的害人之鬼外,多数则是不害人之女鬼,且风流佻达,蕴藉温柔,使人读后“忘为异类”。如连琐(《连琐》)、李氏(《莲香》)、小谢、秋容(《小谢》)等。她们不仅不似披着人皮的女鬼,而且多与人在患难中建立起真挚可贵的爱情。

连琐是一个异乡暴夭之女郎,葬于荒丘古墓,柔弱的孤魂谁见了都会生怜。她不仅生得“瘦怯凝寒,若不胜衣”,且天资聪颖,“慧黠可爱”。其于旷野深夜哀吟,而引起书生杨于畏之爱怜并续其诗,遂以其“风雅士”而奔杨室自陈。杨欲与欢,其拒之日:“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也”。至此,连琐之形象已初步确立。后杨与之夜谈诗文,剪烛西窗,如得良友,“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二人情重如此,连琐不再孤寂,读者亦稍觉欣慰。偏于此时一龌龊鬼来,作践脂粉,欺凌孤弱,竟逼连琐为其媵妾,幸杨生与其好友王生梦中救助,方免遭其难,后恳得杨生之精血终重返人世。连琐于杨生毫无害人之意,惟有感念之心,实一溺溺多情之弱女鬼也!
《莲香》中的李氏与连琐则有所不同。桑生独居,李氏与之初晤,因桑疑其为鬼,遂自我介绍:“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李氏的自我介绍中除不言自己为鬼外,已将身份、姓氏和盘托出,待侍桑生枕席后又嘱桑生:“妾不与院中人等,君秘勿泄”。说明其单纯而又有些矜持,出于少女特有的嫉妒,李氏窥探狐女莲香的秘密,莲香亦窥之。双方通过桑生互相揭穿了对方的秘密后,莲香能从容对答,而李氏则是“结舌良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遂呜呜饮泣”。既不承认为鬼,却又不能从容应对。从“呜呜”声中,其受不得半点委屈和为鬼的苦闷可谓表现得淋漓尽致。后李氏与桑生夜夜承欢,遂致桑生病入膏盲,莲香责之,李氏始知为己之过,但“与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说明李氏夙夜与桑生欢,只是出于一个“爱”字,而并无害人之意。李氏为了达到与桑生偕永世之好.不愿为鬼而托生富室张姓,身为燕儿,对镜睹己容颜不及莲香,又发出“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之叹。李氏之嫉妒、要强由此可见一斑。
上述四个形象,均为鬼魅,身上均不无“鬼”之特征,其与人之建立真挚爱情也不乏相似之处。然仔细比较,四者却又各具面目,迥然不同:连琐显得温柔孤寂,慕杨生之风雅,知己而不害人,读后能使人生出许多怜爱;李氏饱尝为鬼之苦,令人同情,与狐女争宠,显得有几分妒意;小谢、秋容,互有妒意,而秋容尤甚,且胆大老练,小谢则显得活泼顽皮,更为可爱。总之,这些女鬼,由于作者用了种种美化手法,使人读来不唯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款款多情,和易可亲,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不仅逼似生活中人(虽仍有“鬼气”),而且远远高出于生活中人,超越了当时的社会现实,特别是她们对爱情的大胆追求,足令其同时代的现实人所望洋兴叹,也足以使今天之年轻人所艳羡。
《葛巾》写的是“双美”——两个牡丹花妖。其中主要叙述的是葛巾与常大用的爱情故事,然而却又以另一女子玉版相衬托,使得姚黄魏紫,相得益彰。葛巾与常大用一见钟情,没想列好事多磨,第一次幽会即为玉版所打断——玉版在葛巾屋里与之下棋。第二次约会,几句话尚未说完,“遥闻人语”,玉版又来邀葛巾到她那里下棋,并强把葛巾拉走。通篇之中,作者只写了玉版的两句话(显然玉版只是一个次要人物),但就是这两句话,却既表现了玉版的性格,同时又衬托了葛巾的形象。她邀葛巾时说:“败军之将,尚可复言战否?业已烹茗,敢邀为长夜之饮”。足见其心境悠闲,风采淡雅。然而却正是她这悠闲的心境和淡雅的风采。把葛巾此时从“辞以困顿”、“坚坐不行”所表现出来的焦灼心情映衬得十分鲜明。她同葛巾开玩笑说:“如此恋恋,岂藏有男子在家耶?”无意间又恰恰道出了葛巾的秘密,葛巾不得不置伏于床下的常大用于不顾而听凭玉版强拉去。玉版风趣的语言和豪爽的行动把葛巾含而不露、温柔蕴藉的性格特点映衬得更是突出,使得这朵“葛巾紫”更加娇艳动人。葛巾、玉版,一个是“宫妆艳绝”,一个是“素衣美人”,作者在这里不仅把二者写得楚楚动人,象花一样美,而且所展示的爱情生活也有如牡丹花一样“璀灿似锦”,沁人心脾。
胶州黄生读于崂山下清宫,于窗中见一红一白之女郎.便对这两个女郎爱慕至极,情意难禁。于是题了一首情诗:“无限相思苦,含情对晚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因为这首诗,得与牡丹花妖香玉交往。不料好景不长,不久,白牡丹被人挖走,枯萎而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黄生又恨又想,一气作了五十首哭花诗,“日日临穴涕”。他的痴情感动了原不愿与他往来的香玉之好友——耐冬花妖绛雪,答应作为腻友少慰他的寂寞。而黄生并未忘情香玉,仍然时常“临穴洒涕”,哭悼香玉。他的至情终于感动了花神,香玉得复生宫中。黄生与香玉得以重聚,誓言死后也要变成牡丹,生在香玉旁。他死后第二年,白牡丹旁果然长出一株牡丹。数年后,这株高数尺的牡丹由于不开花被老道士的徒弟砍去,于是白牡丹和耐冬花也双双枯死。对此,作者评论说:“情之所至,鬼神可通,花以鬼从,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也。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
《娇娜》是一篇别具一格的作品。其中的男女主人公孔生和狐仙娇娜虽然交往密切,于患难中互相救助,但他们始终保持着纯洁的友谊,并没有归结为男女之间的情爱。娇娜第一次为孔生治病时还是个姑娘,但她亲自为孔生伐皮削肉,细心诊治,完全摒弃了“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当娇娜一家遇到雷霆之劫的时候,孔生和娇娜都已分别结了婚,孔生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娇娜一家,自己也被击倒在地。娇娜为救孔生,亲自用舌头把一枚红丸送入孔生口中.并“接吻而呵之”。显然,娇娜的行为是与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封建礼教格格不入的,而作品却是高度赞扬了这种行为,歌颂了男女主人公患难与共、舍己为人的高贵品质,突出了他们崇高的精神境界。同时,从娇娜身上,可以表明,超乎男女情爱的纯洁的友谊是可以存在的,也是值得肯定的。
小翠是一个狐女,为了报答王太常的救母之恩,她自愿嫁给了王太常的傻儿子元丰。她用计扳倒了王太常的政敌王给谏,又治好了元丰的痴病,然后飘然而去。她十分顽皮,一点也不顾及少奶奶的身份,她穿着小皮靴踢布球,一脚踢出去数十步远,让傻公子跑着去拾,一次竟然一下子踢到了老公公的脸上。她还和元丰扮戏,扮《霸王别姬》,扮《昭君出塞》,又和婢女一起装扮成尚书和虞候的模样,甚至把元丰扮成皇帝,因此而受到公婆的斥责后,她仍然毫无惧意,“憨佻如故”。小翠做的这些玩耍大概是当时不少青少年都玩过
的,应该说是来自生活实际的,但是,这是一个绝美的少妇同她那“绝痴”的丈夫的“戏笑”,这却是现实的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作者把现实与幻想中的人物形象融合得竟然如此浑成,不着痕迹,不能不说是大家手笔。
婴宁之天真烂漫简直到了“傻大姐”的地步。实际上,她对王子服之情洞若观火。表面上憨极,带有善意恶作剧的意味,其实则正是要对方把爱情一览无余地倾吐出来。
蒲松龄曾填过一首《山花子》,词中描绘的也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十五憨生未解愁,终朝顾影弄娇柔。尽日无个事,笑不休。贪扑蝶儿忘未了、滑苔褪去凤罗钩。背后谁家年少立?好生羞!
以上仅是对《聊斋志异》中极少数人物形象的粗浅分析,该书中还有许许多多鲜明生动、极具个性化、极富感染力的人物形象,诸如聂小倩、侠女、细候、乔女、绿衣女、云娘、闺秀、五可、陈云栖、辛十四娘、胡四娘等等。
蒲氏生于明末,长于清初,生活于一个社会大动乱时代。就其个人遭遇来讲,是落寞不幸的。他虽然少年得意,但以后科举屡战屡败和做幕宾后,就是长达四十年的塾师生涯。功名不遂,事业无成,寄人篱下,灯昏衾冷,本能的饥渴想望,竞相交织,能不叫人感慨万端?路易斯·鲍威尔认为,在人的心理造念中,最主要的是自我意象的造念。其所写的落寞书生,身居古寺荒园,却春深似海,可人如玉,只不过是一点对社会际遇的反偿,不过是由此得到一点慰籍自尊,以求达到一种心理的自我平衡。是“不得已借乌有先生以发泄黄粱事业”(天花藏主人语)。当然,蒲氏的情爱心理中,有其落后自私的一面(譬如鼓吹男子中心主义的自由情爱),但也有其闪光的一面,有对家长意志的反抗,有对封建礼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冲击,有比较真挚的感情等等。蒲氏的这种自我平衡心理调节,是一种圆融智慧还是高级庸人哲学,是养生之道还是自欺欺人,是幸事还是不幸,我们且不去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