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据说盛世了,玩旧东西的,越来越多。这行里,都讲究一个包浆。我是天生有洁癖,不玩旧东西,看见被人用过的旧东西,总是觉得有点不自在,最好请个英国管家阿婆来,每样都拿刷子细细刷干净,再喷一遍消毒水。只有自己贴身的衣服旧了,因为是自己穿的,而且越穿越舒服,拿皮肉打磨出来,所以样子哪怕有点不挺括,还是照样每天欢欢喜喜穿着,跑出去被别人认作是丐帮。
旧东西里,尤其是文玩和书籍,更不喜欢。因为这两样东西被人抚摸把玩,接触的最多,表面一层微微有些暗淡的光泽,好像穿了一层灰色的透明小雨衣,想人各有所好,我之不喜,就是古董发烧友着迷的所谓包浆。但是此类东西倘若落在我手里,又非用不可,第一要务是隔水蒸一道,杀杀菌,找把牙刷来搜剔一番,好好擦洗干净再说。我这副德行,鲁迅讥讽过,有个商周的青铜器,也必要擦得锃光瓦亮的那种败兴人。
因为写文章,结识很多海上文人,文人里面最讲究玩这些个小零小碎。例如某位兄台,名人神奇蛙,文科的行当吹拉弹唱都有涉猎,做大老官还弄过推理戏,后来雅兴大发,斥资收藏旧版本图书,特别喜欢在世家子弟那里搜罗旧货,很有些旧上海的做派。他蓄书既然多,后来就着意各类文房的小玩器,有次请我吃饭,拿了一小块旧东西在脸上蹭,这个举动我见得多,养包浆的意思。我劝阻说蛙兄,鲁迅先生的《离婚》你看过没有,这里面有个大老爷,也是这个样子。但是据小弟看起来,包浆这东西,个人的偏执意见,其实是分荤素的,你这么擦来擦去,养的是荤的包浆,油脂渗进去,我总是觉得有点腻。景德镇造假瓷器的,往往弄一块生猪皮在仿古瓷器上蹭,一两月以后,看起来就很有些油汪汪的沧桑感,和你异曲同工之妙。本人比较喜欢素的包浆。大家停筷子,等我讲下去。
我说还是天下第一好书,《儒林外史》,里面写到相府娄家三公子四公子,结交了个脾气古怪的雅人,叫杨执中,这个人是精穷的,每天夜饭米也没有,屌丝老秀才,偏巧手里倒是有一样好东西,你蛙兄要是在那个时候,一定会削尖脑袋,想办法问他买了去。就是一个宣德炉。古玩行的讲法,宣德炉没有真假,只有好坏,因为真正的宣德年间的宣德炉,不要说你我,就是博物馆里面的老专家,一辈子也未必能见得到。我猜杨执中这个炉,虽不中不远矣。这么好的东西,他肯定不卖。可是他常常揭不开锅,怎么办呢,有年除夕,就和他太太两个,面对面用一块布把这个香炉擦抹了一宿,算是年夜饭,此事穷极酸极,但是也雅极。但是蛙兄你看,人家是用布擦拭的炉,不是拿鼻子或者脸去蹭,那个包浆,我觉得就是素的,只是一些人手的痕迹,不油腻,洁净,您说是不是?王世襄收了那么些明朝的好椅子,肯定包浆是好的,那也是人家穿了裤子坐上去的,摩擦出来的一些光洁顺滑,肯定不会大家都赤膊赤屁股去猴在上面。
当然,最高级的包浆,是仅仅凭借时间,连表面上的接触都没有。大作家陈村先生的书房兼卧室,里面本本书都比市售的雅致不少,同样的封面设计,进他这间房,不多时就变得火气尽退。因为村长大人烟不离手,云雾缭绕着,几年下来,所有的书都变成旧照片一般带点黄褐色,好看极了,这种才是素包浆的最高境界,我们中国人讲文人要“烟云供养”,可不是活生生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