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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河

         周作人

一条小河，稳稳的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
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 ，水只在堰前乱转。
水要保她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
堰下的土，逐渐淘水，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堰，——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般，稳稳的向前流动。
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 道石堰，土堰坍了，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 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却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的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里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像我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河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彻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又是终年挣扎，脸上添出许多痉挛的皱纹。
他只向下钻，早没有工夫对了我的点头微笑。
堰下的潭，深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倒在沙滩上，
拌着他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        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个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1919年1月24日

（选自周作人《过去的生命》，中国文联出版社，1993年）

评注：

《小河》写于1919年1月，发表于《新青年》第6卷第2号。此时，胡适、沈尹默等创作的第一批具有明显过渡期色彩的“词化了的”“尝试”新诗，正方兴未艾。《小河》一问世，即以与众不同的风格，引起关注。胡适在《谈新诗》中评价此诗“是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但是那样细密的观察，那样曲折的理想，决不是那旧式的诗体词调所能达得出的。”朱自清则赞其“融景入情，融情入理”。

此诗笔调舒缓，音节自然，句法绵长，近乎散文笔法，这恰吻合胡适们提出的新诗要彻底摆脱旧诗窠臼必须走“散文化”之路的战略要求。但其象征、隐喻创作手法的运用，对“小河”、“农夫”、“石堰”、“水稻”等意象的细密观察和组织运用，却是新诗独具的。

此诗内涵具有双重意义：一是借助小河的欢畅流动，表达个性自由发展的欲求——这是五四那个时代的共同要求；二是通过描述小河受阻之后的各种境况，展示诗人对生命力的深刻洞察，即自然的生命力一旦受到压抑，必会产生巨大的破坏力，其后果不堪设想。

周作人还有一首《过去的生命》：　　

“这过去的我的三个月的生命，哪里去了？

    没有了，永远的走过去了！

我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床头走过去了。

我坐起来，拿了一支笔，在纸上乱点，

想将他按在纸上，留下一些痕迹——

但是一行也不能写,

一行也不能写。

我仍是睡在床上，

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床头走过去了。”（ 1921年4月4日在病中）

与《小河》对照阅读，不难看出周作人对象征手法的熟谙，和他独特的散文化诗风。

周作人写新诗不过是为白话新诗运动敲敲边鼓而已，但一出手即被胡适赞为“新诗中最杰出的一首”。无论如何，我们无法想象，如果缺少周氏俩兄弟，现代文学史的含金量会降为几成。

【诗人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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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1885—1967），字启明，号知堂。浙江绍兴人，鲁迅胞弟。早年留学日本，五四前起在北京大学等校任教多年。新文化运动中是《新青年》的重要同人作者。五四之后，参与筹组文学研究会；与鲁迅、林语堂等创办《语丝》周刊，任主编和主要撰稿人。提倡“人的文学”和“美文”。其新诗作品并不多，但出手不凡，1919年《小河》甫一问世，即被胡适目为“新诗中最杰出的一首”。抗日战争中滞留北平，出任伪职，后被国民政府治罪系狱。1949年后，居北京，从事写作和翻译。其主要著作有《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谈龙集》、《谈虎集》、《知堂文集》等。所写《鲁迅的故家》、《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等回忆性文章，为鲁迅研究提供许多珍贵的第一手史料。周作人精通日语、古希腊语、英语，他翻译的古希腊喜剧《财神》、悲剧《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与罗念生合作翻译）、《希腊神话》、《伊索寓言》全译本），日本现存最古的史书《古事记》、平安时代随笔代表作《枕草子》等，成为古希腊文学和日本文学的经典汉语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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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三为周作人，右三为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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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很骄傲的周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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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年周作人与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