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们碰上了新时代的新流氓。这些新流氓的最大不同是，他们依仗了父辈的官权，因此被打上了更坏的标贴。如果你们有心，会很快就能联想到《水浒传》里的高俅和他的养子“高衙内”。而我们的男主角、老炮儿们，其实是原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这就注定了“民间/官府”的二元对立，从宋代延续到了现在。

社会到底是一千年来，从大宋到天朝，文化上没有本质的变化。

而“官逼民反”的经典桥段，仍然是激发同情心的最佳手段，也是在黑暗电影院劫持同情泪的最好糖果。

一个叫做冯小刚的导演，演了一个有情怀的老流氓。

演流氓，尤其是那种完全没有底线，坏事做绝还特别邪恶的流氓，著名演员冯小刚导演非常擅长，我甚至觉得他就是本色儿演出——姜文导演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冯导演一个瘦旯嘎几的人民教师，声嘶力竭地喊：“这是，谁，干的！”不像人民教师，很像是隐藏在人民教师队伍的流氓。在周星驰导演的《功夫》里，冯导演一个上海滩小流氓，实在是邪恶无耻得要命。后来他被斧头帮老大飞斧砍杀，我等观众看着大快人心——其实，这种大快人心是很可疑的，观众很容易被“复仇”的快感所左右，误以为干掉小流氓的大流氓是大英雄。而干掉小流氓冯小刚的那个斧头帮老大，才是真正心狠手辣、冷酷到极点的大坏蛋。冯小刚导演的表演才华，远超他的导演才华。迄今为止，虽然他导演了好多部畅销影片，但因为他的成长年代是“革命年代”，那时候的每一个大院孩子或者街头混混，都容易被“情怀”被“激情”所误导，以为人一有情怀，一有规矩，就成了英雄。冯导被“情怀”误导，很想拍出一部在百花奖上也能青史留名的正能量大片，或者在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外围晃晃也好，怎么也要混进“艺术圈”，可是，无论是《1942》还是《集结号》还是《唐山大地震》，都达不到理想中名利双收，混进顶级导演圈的梦想仍然有“一步之遥”。

冯小刚导演长得就是一个街头混混模样，本来是跟班，看别人打群架的，老了，发现其他凶恶的流氓们都死的死，亡的亡，差不多了全都消失无影踪了。他于是出来讲故事，将别人的故事，但说成是自己的。这样，自己就感动自己了，演出就出色了。

值得祝贺的是，冯导执导了这么多影片，终于凭着《老泡儿》这部片子，获得了台湾金马奖最佳男演员奖。这是多么杰出的纠正啊。从此，冯导就在实力派演员的道路上，越走越广了。此前能与冯导相媲美的，大概就是演过《老井》得过东京电影节大奖的著名导演老谋子了。因为年代久远，我脑子里的老谋子连长相都跟冯导相似。中国影片里，就是这种长得苦大仇深的演员，最能本色儿演出，并把中国文化中那些卑劣的成分更有效地呈现出来。

所谓的老流氓，其实是街头斗殴的小流氓变老了，被时代抛弃了。小流氓时代欺负儿童和妇女，偶尔抢劫一下善良老百姓，却渲染成了劫富济贫，渲染成了急公好义。这样一拔高，就用得上了“情怀”二字，好像一有情怀，流氓就变成了英雄了。

中国文化中，从流氓到英雄，从来都是文化的正反面。

水浒梁山的那些所谓“好汉”中，都是毫无顾忌地滥杀无辜的恶汉，李逵更是“天煞星”的最典型代表，他是除了“哥哥”，其他无论是官兵还是看客，都是挥起两只大板斧“排头砍过去”的。很多围观群众，就这样被干掉了。而大英雄武二武松，打杀欺负弱小的西门庆，固然是大快人心，顶天立地，但是他手刃（屠杀）张都监、蒋门神全家大小，连哺乳期幼儿都不放过，确实一种“杀神”的典型代表。整个水浒梁山，都是杀杀杀的气氛，人们只能站队，不能持中。任何中间派，都被干掉了，包括那位软弱的王伦。

甚至那三位妇女，母大虫顾大嫂、一丈青扈三娘和母夜叉孙二娘，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一丈青扈三娘本来年轻美貌，能激发读者的其他联想。但她家被梁山好汉灭门，宋江还把她强行许配给了矮脚虎王英，她都毫无其他反应。可见也是冷血到了极点——要么就是说书人有病。

但是，这些狠角色，都因“官逼民反”这个大条件，而成了大英雄。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江湖文化的最首要力量，是否定官方，而通过江湖规矩、兄弟情怀，塑造出高于社会道德和社会法律的超高维度道义。在这种超高纬度道义的激活下，任何其他的社会律法，都要靠边站，都是次要的律令。而再这样的“道义”统摄下，老流氓、老炮儿可以对着二十多岁的儿子李易峰拳打脚踢，可以让资深美女许晴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后无怨无悔，而且还可以让满堂观众莫名其妙地留下了感动或者同情的热泪。

其实，讲规矩的流氓，有情怀的流氓，仍然是流氓。小的是小流氓，老的是老流氓。因为他们并不处在“官逼民反”的真正环境里，而只是擦边，这就使得电影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隐喻。

看起来，中国文化距离现代文明很很遥远。且让我们为老流氓掬一把同情泪，并看他们彼此爆菊。

2915.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