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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巅,朝阳未现。
一紫衣女子,迎着风,茕茕孑立,青丝飞扬、衣袂翩翩。那身影,看似纤弱,却隐隐流露出冰冷的刚强。
“雪惜,你我眠月国人,死后第二日黎明需得亲人招魂,否则,将沦为孤鬼,永不超生。我知你怨我,但今日,却只有我,能为你招魂。”女子低喃着,举起双臂,一手拈一缕秀发,一手执魂铃轻摇,口中默念着眠月国的招魂曲。
雪惜,今我为你招魂,来日,谁人引我重生?
壹
我的生命,是一场梦魇。
我一直在乞求死亡,乞求从梦中惊醒的冷汗淋漓,却恍然发现,我的梦魇最可怕之处,在于我无法死亡,我将一次又一次地幸存,一次又一次地旁观死亡。
眠月,曾是我唯一的慰藉。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以为,那些温暖,发生在上一世。那时,我是眠月国公主,紫迷。
那只是一个很弱小的国度,甚至没有军队。我的父王,闲暇时会带着几名臣子,下田帮农人耕种,而四岁的我,同农家的孩子们一起,在田间嬉闹,无忧无虑。
一年后,妹妹出生了,取名雪惜。稍大一些,父王将她也带去,但她不似我爱玩,只是静静坐在树下,看书。
人们说,紫迷俏,雪惜娇,我们姊妹,是眠月的骄傲。
不,不是的,我们不是骄傲,我们是,灾难。
永远,忘不了那天,素来祥和的土地上,旌旗蔽空,马蹄缭乱,一时间,哀鸿遍野,血腥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眠月。一夕之间,昊阳国的军队,踏平我的家国,父王母后的鲜血,染红我的双眼。
高堂之上,那个森然可怖的中年男子,睥睨着满含恨意的我和瑟瑟发抖的雪惜,不无得意地说:“传言果然不错,眠月弹丸之地,竟出了两个倾国女子,不枉我特意到此一游。”
然后,十七岁的我,从眠月国公主,变成了昊阳国紫姬,从天堂,坠入地狱。而十二岁的雪惜,因尚年幼,暂时留在我身边。
那夜,我成为那个中年男子——昊阳王撼天的玩物,被彻骨的疼痛,生生撕裂。我在半昏迷中起誓,终有一日,我要他,血债血偿。
贰
我要报仇。
然,撼天有军队、有贤臣,而我,我有什么?只有美貌。
好吧,倾国女子。撼天不就是这么说的么,那我便要试试,这美貌,是否真能倾了他的国。
于是,国破家亡之后,我第一次绽开笑颜。那笑,冶艳里,半分苍凉,我仰首,看到撼天的眼底,满是惊艳。从此,春从春游,夜专夜。
我知道,他的臣子,开始不满了,他们说,红颜祸国,不可不防。我背对着撼天,无声地冷笑,幽幽转身,垂泪低语:“王,他们说的是,岂能因臣妾一人,误了昊阳,从今而后,臣妾再不敢见王一面……”
撼天拥我入怀,斩钉截铁地道:“不妨,你休听他们胡言乱语,哪里就严重至此?本王可不准你不见我。”
呵,原来,这就是美貌的力量。
宫里没有人喜欢我,除了阿谀奉承的小人。祸国红颜,这四字,紧随着我,连缀着无数鄙夷厌恶的目光。
御花园中,我独自在这样的目光下穿行,蓦然,感到了一丝仓惶。然后,迎面撞上一道白衣清逸的身影。
他清浅地笑着,向我施礼,口称娘娘。没有鄙夷,没有厌恶,也没有阿谀。
“娘娘,心里很苦的话,就不要这样笑。”他这么说着,眼中有着理解,和同情。
我忽然想扑进他怀里,嚎啕哭泣。
“娘娘,对不起。我没能阻止父王,发兵眠月。”
后来,我知道了,这个清澈如水的年轻男子,是已故王后之子、昊阳国太子,寒笙。
他是仇人之子。可我,我该怎么做,才能不为他心动。
叁
转瞬,三年过去。
我将我唯一的武器,运用到尽致淋漓,终于让深受迷惑的撼天,不顾群臣反对,立我为后。
独对菱花镜,我的唇角,不自觉地泛开一抹凛然的笑意。
蓦然一惊。曾几何时,我的笑,再无纯粹?媚笑、冷笑、假笑,我似乎总是在笑,但却早已忘了,何为开怀。
撼天赞我,艳赛牡丹,但我想,我不是雍容的牡丹,我是,眠月国户户可见的攀藤花儿,荼蘼。开到荼蘼花事了,烟尘过,知多少。韶华胜极处,便是衰败伊始。一切的一切,要由我来终结。
心底仅存的一点柔软,分给了两人。寒笙,雪惜,我想,在这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我还能坚持下去,是因为还有他们。
然后,我在御花园深处,看到了他们,相拥的身影。
“寒哥哥,不可以的,我不能丢下姊姊走的!”
“惜儿,父王终有一日会想起你,或者在你姊姊的宫中遇见你,那时,你就再也走不了了!你姊姊不会怪你的,她也希望你幸福啊。”
我远远望着我小心翼翼保护了三年的妹妹,哭泣着点了头,答应悄悄地离开我身边。而那个执意要带她离开的男子,被我放在心上,整整三年。
我咬紧了唇,雪惜明明知道的!这世上,便唯有她,我什么事都不瞒,包括我的复仇大计,包括,我对寒笙的一番情意。而她,她便是这么回报我的么?
哈哈哈哈。我无声地回到我的紫灵宫,长笑不止。原来啊,原来上天遗弃的人,从来便只有我,所有的痛,只有我一人承担!
笑到声嘶力竭处,我面无表情,垂下头,将自己埋进散乱飘零的青丝里。
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默念着佛偈,心已成魔。
肆
我知,寒笙奉了撼天之命,不日便要出使北方六国,一年为期。想必,他欲藉此机会,带走雪惜,待一年后归国,他与雪惜之事,木已成舟,撼天也不再能改变什么。
呵,凭什么,他们就能称心如意?
于是,枕畔私语,撼天这才记起,我那纤柔清雅的妹子,已然及笄。
隔日,殿前宣见,即刻封为雪姬,当夜便点召侍寝。
我冷冷旁观,撼天的亟不可待,雪惜的惶然无助,寒笙的不敢置信,群臣的惊怒交加,都像一个大大的笑话,讽刺莫名。
等不及造好雪凝宫,撼天急着想得到雪惜,于是我的紫灵宫,便成了暂时的新房。
我静立房门外,听见雪惜撕心裂肺的哭喊,与三年前的我,那么相似。
转身,走出宫门,迎面是寒笙的满目萧索。
我忽然心下一动。撼天儿女不多,便只有这个儿子争气,若寒笙毁了,昊阳的未来,可不也就毁了么?
“你,还要带走雪惜吗?”
“什么?”
“我看到了,这两日,雪惜在悄悄地整理包袱。那个人是你,没错吧?”
“娘娘,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不是吗?”
“怎么迟了?你若心中有她,就没什么迟的。明晚,我会拖住王,你要怎么做,自己考量吧。”言罢,我淡淡转身,眼波流转间,深不见底。
伍
那夜,一件惊天丑闻,自宫中传出。
素来品行端正的太子寒笙,携了新封的妃子雪姬,正欲私奔,却被昊阳王撼天,当场捉获。
昊阳王勃然大怒,不想太子竟不思悔改,反而坦言对雪姬一片真心,当下将太子贬为庶民,又一杯毒酒,赐死雪姬。
是什么滋味呢?寒笙愤怒的眼神,雪惜受伤的目光,都投到我身上,如刀似剑。但,我早已经遍体鳞伤,再多一两道伤口,又有何妨?
不再望他们,我向撼天跪下,泣诉道:“王,雪惜不知廉耻,勾引太子,实乃臣妾督导不严,请王降罪。”
撼天将我扶起,叹道:“紫迷,此事与你何干?本王今日才知,这些年来,只有你待我最真。”
呵,转眼之间,撼天也老了呢,这样的言语,是老人的叹息。
但,我在心底沉吟,还不够,寒笙不死,来日便极有可能死灰复燃。
不想,根本不必我担心。眼看着雪惜饮鸩的寒笙,心已死绝。他留书于撼天,自承不孝,便即追随雪惜,同赴黄泉。
撼天看着寒笙的绝笔,眼角含泪。此后的日子,不免有些颓丧,朝事更是不理会了。
又两年,我等来了复仇的机会。
熙辰国君察觉了昊阳的国力日衰,兴兵来犯。
宫墙边,我悄悄放飞了一只信鸽,带去昊阳的兵力部署图和作战计划。
那日,熟悉的火光,熟悉的哭嚎,熟悉的血腥。我终于还给撼天,一个国破家亡,一场开到荼蘼,花事了。
熙辰国君没有杀我,他放我离去。我想,他虽也强硬,却会是个明君。
我来到当日为雪惜招魂的山巅,静立良久。
我若死去,谁人引我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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