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鲁孙老师考证说，“阉”这字本身很纯良：就是日 奄时分，负责关门的人。但后来因为担任此职者大多经历过《葵花宝典》“欲练神功”那节手术，于是大家都用“阉人”，直接替代了这批手术的受害者。东汉之 前，“宦官”是宫里杂务奴仆，本来也是劳动人民，结果因为东汉大批量用阉人来当宦官，结果宦官又成了骂人话。又说，隋唐之前，地位较高的内监叫做“太 监”，本来是个尊称。但唐高宗后，因为大规模采用阉人来担当太监，于是这个词也就随之悲剧了。如此，阉人、宦官、太监、内侍、公公，本身都不是坏词，但因 为被一个行当哗啦啦的倾泻下去坏了名声，就都成了骂人话了??这是个最好的例子：词本身是无辜的，参与的人成分一变，于是词的意味就变了。

有些词，则是往好了变。比如房地产商广告，印几句“哥特式”、“巴洛克”、“印象派”，何其风雅——可 惜这些词，本来也是骂人话。“哥特式”最早是南欧人民称呼中北欧蛮族的，以为非正统；“巴洛克”最初是指扭曲怪异的珍珠，毕竟巴洛克风格刚出来时，文艺复 兴那一代理性派看着只觉得太卷曲太花哨了。现在提“印象派”，八成人们都会想起莫奈的莲池、雷诺阿的浴女和塞尚的林子，以及许多光影朦胧的晴朗画卷。

实 际上，19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莫奈、马奈、雷诺阿们展出他们的雾景、菊花和阳光裸女时，主流人士含讽带刺地引了莫奈用的一个词“印象”，拿来骂人。 同样，马蒂斯、马尔凯们在20世纪初拿颜料管玩机关枪喷射时，法国记者群流行的娱乐就是拿他们开涮，编各种“野兽派”俏皮话充版面。至于“立体主义”，最 初也是嘲讽来着：马蒂斯走过去看了看毕加索的画，一愣：“这不就是堆方块儿（立体）吗？”——“立体主义”，因之成名。如今你往艺术史上一看，这些曾经的骂人话，都永久性地固定在那儿，名垂青史了。谁能知道140年前，来一句“你小子真印象派”是骂人的呢？

又话说，19世纪末，新奥尔良卖笑的姑娘们，挑逗男人的惯用手段是：“哥们，把你挑起来没？”（Isjass on your mind？）然后jass这词，就被抽去形容某种乐曲，形容新奥尔良当时声色犬马随性柔缓的格调，三变两变，就成了“爵士乐”——当然，100年前，你用这词去说正经女孩子，很容易挨耳光。在正派人里，爵士乐基本是“国人皆曰可杀”的地位。而这种曲风在近百年后成为小资产的宠物，那时的人谁想得到呢？

在 汉语里，类似的词义变化尤其明快。比如，6年前，“芙蓉”还是挺好一个词。《古诗十九首》里，还要“涉江采芙蓉”呢。可是现在，无论是QQ名MSN签名还 是网络ID，敢用这两个字的人，大家都叹为勇气可嘉，交头接耳窃笑，理由众所周知。又比如，《红楼梦》刚印时，读书人纷纷“恨凤姐、怨凤姐，不见凤姐想凤 姐”，好像王熙凤是自家亲戚。2012年，在网上说这话，那就是找围观了。

“凤 姐”、“芙蓉”这俩词，是被一些姑娘们毁掉的；但另有些词，则是慢慢被念变了味，比如“木耳”，比如“菊花”。其实英语里亦然：wood、cock这些 词，一旦被拿来指代了和性意味相关的，就变得暧昧而模棱两可。跟性不沾边的词变味，则通常和政治沾边。比如这年代说“领导”、“专家”、“上头”时，大家 都会流露出一种“你懂的”式的暧昧笑容。美国20世纪中期午夜脱口秀宗旨之一，就是“性与政治是最好出笑话的地方”。因为人民都有涂鸦和戏噱的欲望。政治 和性又最是紧绷禁忌，所以人民越喜欢涂饰把玩之——因为日常语言归根结底，是属于人民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