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猛小蛇邀我见面，地点在一个我从未去过，亦从未听闻的咖啡厅。那里设施陈旧，墙壁脏兮兮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浓郁的福尔马林味道。除了我们两个之外，并没有其他顾客。唯一的服务员小姐长相和说话的口气，都跟一把刀似的，由内而外散发着寒冷的杀气。

“咱哥俩好久没见了。今儿找你，是有点事想听听你的意见。”猛小蛇，我的大学同学，我的大哥，我的多朝同事，这些年来忙东忙西，在神州大地上宛如浮萍一样漂泊奔波。我对那段聚少离多的日子绝无怨言，只是很心疼他。面前的他仍是旧时模样，但多了一份稳重；这稳重又被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抵抗着，使他传达出来的气场，经我综合评定之后，很像是濒临爆发的维苏威火山，若有若无地冒着黑烟。我很想知道，在相继搞糊了博客网、华为互联网事业部、盛大旅游、切客网之后，又有何种地火，在他年轻的血液里奔突？

咖啡端上来了。他一杯卡布其诺，我一杯美式。他那杯表面的奶沫上，浮起一个完美的心形，使我对刀样服务员小姐的手艺赞叹不已。但他把搅拌棍恶狠狠地戳进去，一阵狂搅。

“你在游戏行业呆过是吧？呆了多久？”他声音低沉，问道。

“两年多，不到三年。”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有何收获？”他啜了一大口咖啡，豪迈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沾在嘴角的奶沫，又问。

“没啥收获。对于游戏行业来说，我是个投机分子。听说这行业很趁钱，我就想进去试试，看看能不能赚点儿。结果毛都没赚到，我就灰溜溜地跑出来了。您问这个干啥？”

“我也想做游戏了。在家里歇了半年了，天天在想这事儿。朋友那边有人有钱，虽然不多，但足够从小往大里折腾了。你有啥建议吗？”我刚想开口，他却接着侃侃而谈，“我想做一款非常牛逼的游戏，拥有一亿的用户，每日平均在线高达2000万，月营收高达5个亿的。”

在他说到“牛逼”这词儿的时候，双手比划出一个直径长达一米的椭圆形状，神情又如此夸张。我忍不住打断他说，“哥，牛逼没这么大吧？”

“总之就是一个好游戏。好游戏，你懂吧？一流的故事情节，宏大的架空历史背景，当你投入这个虚拟世界，你就能通过你的行为，推动故事情节的前进，类似互动小说。美术是绝对的玄幻风格，全三维，在必要的地方进行夸张以突出特色，每一个细节都精心雕琢，呼之欲出的美女帅哥，美丽壮观的风景，这叫身临其境，处处感动。什么《魔兽世界》，什么《塞尔达传说》，什么《现代战争》，什么《吉他英雄》，都会被我这作品比下去。我要做的，就是一袋纯度高达24K的电子海洛因。剧情小说我要亲自操刀，策划方案我要亲自撰写，美术原画我要连续推敲，三维模型我要逐一审稿，至于开发嘛，唉，我不大懂程序。找你来，就想问下，程序猿该怎么管理？我觉得我给他们开3倍薪水，这些都搞得定吧？”

这……直听得我一身冷汗。数年前我在深圳碰到一想做游戏的煤老板，以前是游戏玩家，玩而优就想做，所说的话跟蛇哥绝相类似，仿佛把全山西的煤都从地底下起了出来，一古脑儿全兜我头上了。煤老板嘛，有的是钱，他这忽悠我，我也只能忽悠他，否则多不敬啊。所以我当时的回答就是：3倍稍微少了点儿吧？为了让大家死心塌地，也为了让未来的游戏天下无敌，怎么着也得5倍于行业标准薪水吧？煤老板点头称是，大夸我的主意好。

但是，对我的蛇哥，我可不能这样啊。我们多年友谊如此深厚，我们上学的时候一起翻墙出去看通宵录相，加班的时候一起翻墙出去看黄色网站……不行，我得好好劝劝他。

“唉呀，你这想法有点过了。我觉得吧，你刚开始做游戏，还是抄一款游戏比较好吧？”我把我这么久跟人聊天攒下来的诚意，都掺在这句话里面了。

猛小蛇正端着卡布其诺往嘴里灌呢，脖子上硕大的男性性征蠕蠕而动。我一说到“抄”字，他的喉结冻结了，两根筋相当明显。我心里一阵小悲恸：我的蛇哥为了创业，想得都瘦了。他重重地把杯子顿在桌面上，怒不可遏：“抄？”

“嗯，抄。抄一款别的游戏，你觉得好的，能赚到钱的。”忠言逆耳这词儿在我面前一闪而过，但是，我必须这样。

“你再确认一下，你是在劝我抄别人的作品吗？”他的目光也像一把刀了，而且是刀刃冲着我，犀利无情地挥了过来。

“是这样的，做游戏，比不上写文章写小说啥的。原创的难度相当高，个人的才华一般不容易发挥出来，团队协作的群体智慧，永远是个人智慧的上限。所以团队成熟度是最最重要的……”我心里还在遣词造句，没想到蛇哥一巴掌挥了过来，掴在我的脸上，力道十足，想来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也不过如此。我一下子被打懵了，下意识地捂住脸。口腔里的肉硌在牙上，破了，血顺着嘴角流了一点点出来。

“我太失望了，咱们同学，多年的朋友，你居然这样建议我，”蛇哥的声音特别激动，居然在哆嗦，“你忘了在学校的时候，张老师宁老师向老师周老师是怎么教我们的吗？抄袭可耻！”

“但是，原创的风险太高了呀！”我提高了声音。“游戏行业竞争特别激烈，风险特别高，你先抄一款，把团队练出来了，然后再做一款，加大原创程度，这样你才能慢慢赚到钱啊。”

“你还在劝我抄？”蛇哥站起身来，退出一米远。

“嗯，你只能抄。游戏行业，大家都在抄；互联网行业，大家都在抄。抄袭是通向成功的康庄大道……”忽然我眼前一花，看到蛇哥的身子微晃，然后我就觉得头部受到重击，努力想平衡下身子，无效，连人带椅子一起倒在地上。那椅子居然在我身下散了架。

“7个资深程序员，500万启动资金，这么好的创业条件，我第一次遇到。我头一个想咨询的人就是你，想不到你居然劝我去抄。我很失望。”蛇哥缓缓走到我的身边，蹲了下来，很近很近地望着我，右手从地上检起那条断裂的椅子腿，握在手里，像是握了把匕首。“这么多年来，我们相扶相依地走在人生道路上，别人不诚实，我们没有；别人坑蒙拐骗，我们没有……几年没见，你就居然劝我去抄！你怎么不劝我去抢银行？”

“哥，如果你这7个程序员是7个退伍军人，那抢银行真的是个好办法啊！”我想到了他爱听的话，但我不能那样说。“哥，你一定要听我的，在游戏行业，千万不能去原创啊！”

蛇哥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椅子腿裂出的尖刺出神。他的眼神让我很害怕，于是我啥都不敢说了。几分钟后，他问：“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走出校门，面对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社会大染缸，我们对这人间，用哪句名言铭的大志？”

“记得，一直都记得。”我努力使自己语气平静。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很怕。

“说出来。”蛇哥轻轻地挥了挥手上的椅腿。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慢慢地说。

“亏你还记得。”他仍然盯着椅腿。

“所以我们都没有发财啊！再说了，抄袭才是王道啊，这在游戏行业，谁都知道的！”我豁出去了，再把声调加大5倍：“只有傻逼才原创啊！”

“是吗？那我就做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傻逼吧。”蛇哥手一挥，把椅子腿刺进了我的胸膛。他的手法如此高妙，以致于我都没怎么觉得疼，只知道自己马上就不行了。

“抄袭的人不配活着。兄弟，别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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