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的最后一天,跟朋友登上了象征巴黎制高点的艾菲尔铁塔(Tour Eiffel)。脚下,塞纳河(La
Seine)一如继往静静地流淌着,流光溢彩,波澜不惊。两岸的街坊在灯光的映衬下犹如浮雕般凝重执着,晃晃悠悠中轻而易举地勾勒出巴黎特有的气质。朋友说,这种气质特别让她感动,古老又不失浪漫,仿佛巴黎就该如此,空气中弥漫着的也是这样的气息。
其实,我们眼前的巴黎并不古老,她诞生于一个半世纪以前那场声势浩大的改建运动,指挥这场运动的,是个土生土长的巴黎人,名叫奥斯曼(Georges-Eugène
Haussmann),他有个并不浪漫的职业,是为警察局长。
一百多年前的巴黎,警察们并不需要为了完成指标而奔走呼告,自然也就不需要时不时地开展一下钓鱼运动,身为局长的奥斯曼,理所当然也就不用为调派这些钓鱼爱好者而耗费脑力,于是,这位仁兄以自己法律的专业背景自学成才,1853年,时任法兰西第二帝国皇帝的拿破仑三世(Charles
Louis-Napoléon Bonaparte)一声召唤,城市规划专家奥斯曼华丽丽地上场了。
比起现在大部分的规划师动不动就成为领导们的傀儡来说,奥斯曼可要幸运多了,因为一上来,伯乐拿破仑三世就给他安排好了职务——塞纳区行政长官,通俗点讲,也就是巴黎市长。既是专家又是领导,历史给奥斯曼打开了一扇窗户,窗户里的,既不是什么偏远地区的小山村也不是什么尚未开化的小渔村,而是巴黎,那个全世界的文人墨客都趋之若鹜的浪漫之都,现在,就得由我奥斯曼来重新定义这个浪漫的内在含义了。
不过,奥斯曼也并不能够完全地自主,毕竟,在他之上还有个皇帝拿破仑第三,据说现在被看作巴黎城市象征的那些放射形的林荫大道,就是这位皇帝亲自操笔绘制的。但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拿破仑三世何等的意气风发,他不但眼望欧洲,余光还扫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且不说欧洲的那档子尔虞我诈、敌退我进,今天杀了人老爸,明天又娶了人女儿的破事,光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火烧圆明园云云,已经够他忙活了,因而当时奥斯曼的耳根,应该还是比较清静的。
奥斯曼对巴黎的改建,概括起来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内容,一为道路,二为下水道,三为建筑和公共空间,简言之,就是把巴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了个新,从1853到1870年,短短17个年头,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笔下那个拥有狭窄的街道,昏黄的街灯,适于马车在青色的街石上“嘚嘚”叩响的古老城市不见了,一个当时来说相当现代化的“新巴黎”横空出世。
首先是道路,对待皇帝大人的亲笔草图,奥斯曼还是相当用心的,为此,他拆除了当时巴黎60%的房屋,以便贯彻落实新的道路系统。也正是这个数字,至今仍为很多古城保护专家耿耿于怀。
这个新的道路系统的一个重要内容,是所谓的巴黎“大十字”干道和两个环形路。大十字干道把里沃利大街(Rue de
Rivoli)向东延长至圣安东区(St.-Antoine),使其与西边的香榭里舍大道(Avenue des Champs
Élysées)连成巴黎的东西主轴,并作一条与之垂直的南北干道,形成一个大的十字交叉。这个大十字的交叉点,位于著名的西岱岛(Île
de la
Cité)附近,真真正正地通过了巴黎的心脏,成为“新巴黎”的主动脉。此外,奥斯曼在塞纳河的南岸作一弧线,与北岸的巴士底广场(Place
de la Bastille)以及协和广场(Place de la Concorde)连接,组成内环。内环之外,以民族广场(Place
de la Nation)和戴高乐广场(Place Charles de
Gaulle)与东西两级再跨一环,构成了巴黎的内外两环。虽说如今,在二环以外还有所谓的大巴黎,一圈圈地漾开,一圈比一圈大,然而,对于大多数的游客来说,他们心目中的巴黎,也就是这个二环以内的巴黎,或者说,这个奥斯曼的“新巴黎”。
这个道路系统,像及了今天上海的“申”字形高架系统,只是,巴黎的两环大十字历经一个半世纪仍然生机盎然,而我们的“申”字在“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的召唤中已经过早地濒临饱和,不得不再硬塞进去一个中环,只是如此一环复一环,不知何时才是最后一环。
不过自责归自责,对于奥斯曼当年的这个“远见”,我们也大可不必太过妄自菲薄。巴黎那些如今看来还很宽阔的大道,在当时来说绝不是什么对于小汽车发展的“一百年规划”或是“二百年规划”,它们的作用很简单,一曰“皇家气派”,二曰“镇压起义”。
“皇家气派”很容易理解,当年的拿破仑第三天天做着一统天下的美梦,到时,巴黎可不就是欧洲乃至世界的首都,那些歪歪扭扭的中世纪街道当然不行了,必须得宽个百八十米才能体现帝国的威望。
除此之外奥斯曼也有自己的私心,想当年在警察局一干几个春秋,虽然不用钓鱼,可比钓鱼烦心的事多了去了,三天一小起义,五天一大革命的,据记载除了1789年那场震惊世界的“法国大革命”,1830和1848年都爆发了革命,其中,仅在1827至1849年间,巴黎就发生过不下8次的大规模起义,起义军还就爱在狭窄的街巷里筑个街垒啥的,美其名曰“巷战”。虽说上头给配备了很多的新式武器,可道路太过狭窄曲折,火枪大炮的都使不上力,倒是贫民们拿个大刀长矛的东戳一下,西砍一刀的,害了不少兄弟。如今这些宽敞的道路连通到了市区的各个角落,弟兄们调动骑兵炮兵也就方便多了,也算是为娘家出了一份力。
如果说道路的问题让奥斯曼毁誉参半的话,“下水道工程”绝对是奥斯曼得以屹立于世界城市规划领域而不倒的资本。据说当年拿破仑三世对这些看不见的庞大工程并不上心,所以这个巴黎的“城下之城”应该是奥斯曼一意孤行的战果,即使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还是相当的“现代化”。难怪当年那个对奥斯曼拆房深恶痛绝的文物保护“斗士”雨果(Victor-Marie
Hugo),在他著名的《悲惨世界》里,还是不计前嫌地多次借用了老对头奥斯曼的这个场景,逃亡和追踪都在那个错综复杂的下水系统中进行,惊心动魄可见一斑。
如今,这个下水道除了继续为巴黎的排水问题矜矜业业外,还成为了巴黎“深度旅游”的一个亮点。每天,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争相前往那个“臭气熏天”的博物馆中一窥究竟。可以从艾非尔铁塔上俯视,可以在笔直的林荫大道上游荡,又可以在地下的迷宫中躲猫猫,巴黎也算是超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三维立体式旅游开发。
然而,要把这个口碑极佳的排水工程仅仅归功于奥斯曼一人,未免不太厚道。正如在道路问题上,拿破仑第三是决策者,奥斯曼是实行者一样,在下水道问题上,奥斯曼是一个决策者,真正的实行者,是一个名叫厄热•贝尔格朗()的工程师。从1854到1878年,整整24个年头,贝尔格朗带着工人们掏空了巴黎的地下,也终于成就了这项称得上伟大的工程。如今,一个半世纪过去了,下水道也由最初的600公里增加到了2000多公里,奥斯曼要是泉下有知,也足以对当初的这个决定含笑了。
奥斯曼改建的另一个亮点,在于建筑和公共空间。拆了那么多房子,总得补上吧,可怎么个补法,确是一个技术问题。为此,奥斯曼们勾勒了自己的蓝图,我们暂且称之为“奥斯曼母题”。
五、六层高的房子沿着道路一字排开,底层是小商店、咖啡馆等服务设施,二层周边设铁栏杆,供富裕的户主居住,上面几层可以出租给其他住户,最上面连着陡峭的屋顶的,是所谓的仆人宿舍。材料跟颜色也给规定好了,正可谓因地制宜,墙面就用巴黎郊区的方块石砌筑,而屋顶,以浅灰色为主。
一直认为奥斯曼的巴黎改建能够成功大半,这个所谓的“母题”功不可没,正是这些母题式的建筑,构成了巴黎独特的城市气质。灰色,原本是一种压抑的颜色,而奥斯曼的巴黎,却给其注入了浪漫的新活力。或许,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原本就没有什么绝对,巴黎,本来就可以有中世纪的魅力,也可以是奥斯曼式的大气。说这话肯定要被我的老师们拍砖了,但是,假如大家能够暂时放一放对巴尔扎克式的中世纪的巴黎街景的那份不切实际的迷恋,来平心静气地审视一下如今这个奥斯曼留给我们的巴黎,那么,她不但是可以接受的,还是足以让人沉醉的。
道路开通了,下水道修好了,建筑补上了,奥斯曼也不忘在城市的东西两头再各加上一个硕大的公园,布洛涅森林公园(Bois de
Boulogne)和文生尼森林公园(Bois de
Vincennes)。17个年头匆匆而过,1870年,拿破仑三世的第二帝国垮台,一朝天子一朝臣,奥斯曼随即从人生的顶峰跌落。17年前打开的那扇窗户现在要合上了,好在,窗外的风景已经被大刀阔斧地改变,也就没什么遗憾了。被解职的奥斯曼隐居到了妻子的城堡之中。后来,被大火烧毁的君士坦丁堡(Κωνσταντινούπολις)向他发来邀请,再后来,他又接手了开罗(القـــاهــرة)的改造工程,直到80岁还干劲十足地奔波于各个城市之间。1891年1月12日,劳模奥斯曼在巴黎去世。生于巴黎,死于巴黎,注定了奥斯曼的名字与巴黎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1908年,一个名叫福雷斯蒂尔(J. C. N. Forestier)的法国园林师在他的著作《大城市与其公园系统》(Grandes
Villes et Systèmes de Parcs)中写道:“Certains Américains dissent de
Paris que c’est une finished city, une ville finie. Cela peut
s’entendre de deux facons, et je crois bien qu’ils l’entendent
ainsi: une ville terminée et parfaite, objet d’art où la main de
l’ouvrier ne peut plus rien ciseler ni ajouter, ou bien ville
finie, qui, après avoir attaint son apogée, ne peut plus que
décliner.”翻成中文是说,有些美国人说巴黎是一个finished
city,完结的城市。我相信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完美而无懈可击的城市,就像一件艺术品一样人们无从删减或增加其中的任何一个部分;又或者是失落的城市,一旦达到顶点以后无可避免地要衰退。
如今一个世纪又过去了,巴黎在风雨飘摇中一步步走来,既没有完美到无懈可击,也没有渐渐地衰退,但我想,Ville
Finie却恰到好处地点出了巴黎的气质,一个浪漫之都的城市气质。
【塞纳河一如继往静静地流淌着,流光溢彩,波澜不惊。】

【两岸的街坊在灯光的映衬下犹如浮雕般凝重执着,晃晃悠悠中轻而易举地勾勒出巴黎特有的气质。】

【里沃利大街“奥斯曼母题”式的建筑。】

(此照片来自网络)
【巴黎影像图2007年10月。】

别处——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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