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机里的缘分

（一）

 
                            地震后几天,我无意中拍到的刘明富

刘明富越躲我，我越觉得他有个性，就越喜欢他。但是怎样才能开启他封闭的心扉呢？

我想到了照相机，照相机会不会给他带来快乐呢？

想到这里，我又一次来到他家。对站在房前的刘明富说：

“明富，喜欢拍照片吗？”

我把相机递给他。

“不会。”他转过身去。

这时，刚好旁边有一个挺活泼的、和他年龄相仿的小女孩。我对她说：

“姑娘，来，给我和刘明富合个影。”

听了我的话，小女孩还真大胆地拿过了相机。我拉着刘明富的手，让他站在我前面，小姑娘对着我们竟“啪”地一下按了快门。我拿过相机来，从显示屏上一看，还行，便对刘明富说：

“明富，过来看看，她拍得多好啊！这很好学，对着人按下这个快门就行，你肯定也能拍好。来，对着那个老奶奶拍一张。”

我把相机塞到他手里。这回他没推辞，竟像模像样地端起相机……

“你看到前面那个老奶奶了吗？”

“看到了，”

“那你拍吧！”

他“啪”地一声按下了快门，我拿过相机一看，还不错。

“明富，再来一张，把左上角房顶上那个接收卫星电视的大锅也拍上，大锅和右下角的老奶奶正好是个对应。”

他又拍了一张，构图的位置正好是我说的意思。

“太好了，太好了，拍得太好了！这样你给我拍一张吧。”

他照办了。

“我在小巷里走，你给我拍几张吧！”说完我走了起来，他竟对着我接连按了几下快门。

“你拍得真不错，明富，真的，你真是个小天才！跟我学摄影吧。”他笑了，笑得不太自然，带点儿羞涩。

当我再拿起照相机给他拍照时，他开始跟我开玩笑了，身体一个劲儿地往我镜头前倒下来。

“嗨，照相呢！”说话的是一个袒胸的老哥。

我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这不是去年在胜利村发救济物品那天，端着饭碗站在我镜头前，老想让我拍照那个老哥吗！

“老哥，还认得我吗？去年我给你拍过照片。”

“忘记了，给我拍过照片的人太多了。”老人一笑，眯缝起双眼。“你太胖了。明富，过去摸他的大肚皮。”我转身对明富说。

他果然走了过去，摸着老人肚皮，开心地笑了起来。我接连按下了几次快门。

这是刘明富第一次在我的镜头里留下的开心的笑容。

拍完得知，这是刘明富的叔伯舅舅。

和刘明富拉近了距离，我得到了满足。当我离开他家时，他站在家门口，对着远去的我挥着小手……

回到北京，我给刘明富的班主任李再友老师打了一个电话，了解一下刘明富的情况。据李老师讲，刘明富以前还是一个挺活拨的孩子，大地震夺去他的爸爸妈妈，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他学习还挺努力，在班里成绩是20来名，算是中等。我提出和刘明富通几句话，李老师说刘明富就在旁边，他说你等等。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是刘明富吗？我是前几天给你拍照片的那个记者。”

“晓得。”

“还记得你给我拍了几张照片，拍得还不错。”

“哦。”

“老师很关心你，你要好好学习。”

“嗯。”

“想来北京吗？以后来北京玩！”

“想。”

“你有什么困难吗？告诉我。”

“没的。”

“再见！”

“再见！”

电话挂上了。那个内向顽皮，总躲我镜头的那个孩子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二）

 

此后不久，经过我的推荐，刘明富被选入中国人寿举办的暑假爱心夏令营。我给他拍的照片不但作为中国人寿杂志封面发出，还被人寿客户报刊登。

7月13号，我带着发表刘明富照片的那期杂志和报纸，再次来到北川采访刘明富。

在去他家的路上我想，他看到这些报刊一定很高兴。

敲开他家的门，他的大伯、伯母都在屋里。伯母正在切肉做饭，床上坐着几个孩子在看电视，他们背对着我，我没法辩认里面有没有刘明富。

“刘明富在吗？”我问。

一个孩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一看这就是刘明富。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微微动了动没说出话来，算是跟我打了招呼。

我走上前放下给他买的吃的东西，坐到他的身边，右手拉起了他的手，左手搭到他的肩膀上。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如此亲近，但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眼前的刘明富个头竟变得非常瘦小，手腕竟像高粱杆那么细。

一股强烈的爱怜之心在我心底油然而生：曾一度抵触地躲避我，又倔强地和我保持一定距离的刘明富，在我眼中是一个大男孩形象啊！可今天十分顺从地靠在我的怀里的他，怎么变得这么瘦小了呢。想到这里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明富，我想你了，你想我吗？”

他没说话，微微点了点头。眼睛仍盯着电视。

听到我跟明富说话，旁边的几个孩子起身跑出了屋门。

小伙伴们走了，明富才转头看了我一眼。当他目光和我相对时，他又猛地把头转向了电视。但手仍没挣脱，任凭我轻轻地抚摸。

“明富，你看这是谁？”

我拿出刊有刘明富照片的报刊给他看。

他没有表现出我想象得那么惊喜，甚至没表现出任何惊喜的神情，只是瞟了有他形象的中国人寿杂志一眼，又转过头看他的电视了。

倒是他的大伯拿过杂志和报纸在一旁细心地看了起来。

“明富，你被选入夏令营了，八月就去北京了。你高兴吗？”

他又转头看了我一眼，还是没说话，嘴角微微动了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那你好好吃饭，吃得胖一点到北京去，我在北京等你！”

“嗯。”他点了点头。

“在这里吃饭吧。”他伯父伯母热情地对我们说。

“不了，我们还去别人家有事。”我婉言谢绝。

“再见！”我攥了攥明富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起身告别。。

他们一家人没有送我。

当走出房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刘明富快速走向看报纸的大伯，把报纸和杂志抢到手中……

回到宾馆，我给刘明富的伯父打电话：

“刘明富有小时候的照片吗？我想在报道中用一下。”

他伯父说：“在遇到你之前，从来没有人给他拍过照片。”

听了这话我很感慨：真没想到，刘明富的影像记录是我来开始的。更没想到，我对着他按下的第一次快门所记录下来的影像竟然上了中国人寿杂志的封面。

 

（三）

 

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拍摄到更多的孤儿，擂鼓镇政府帮忙，通知所有孤儿集合起来让我来个集中采访。集中的地点就安排在我的好友席成友书记的胜利村村委。

下午，十几位孤儿都到了，惟有刘明富没来。我打电话过去，他大伯说没接到通知，我说别人都来了。他说马上和明富赶到。

当我快拍完的时候，刘明富在他大伯陪同下赶到了。他十分配合地让我拍了许多照片，而且在我拍别人的时候，他还快活地在我的镜头前跑来跑去，在废墟上爬上爬下。

晚上，热情的胜利村席成友书记摆了两桌酒席招待到会的孤儿和他们的监护人，还给每个孤儿发了二百元钱，鼓励他们好好学习，将来报效社会，报效祖国。散席时，我和刘明富的伯父说，明天上午听我通知再到别的地方给刘明富拍几张照片，因为中国人寿夏令营要用。他答应了，刘明富还朝着我笑了笑，挥了挥手。

但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让刘明富过来时，他大伯告诉我，伯母带他去江油走亲戚去了。我一听急了，我这次来北川可以说是专门为拍摄刘明富而来，他是我的重点拍摄对象啊。

我跟他伯父说：“不是还要拍几张吗？”

他说：“早上没接到通知，以为不拍了呢。”

我问他刘明富在亲戚家待几天，他说三四天，我一听更傻了，我不能在这里等啊。

我说：“我不能到江油去拍他，最好还是在家拍他的生活为好，这些照片夏令营急用。”

他说：“好吧，我让他明天一早赶回来，坐上车用不了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听他说这话，我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不料晚上，刘明富的伯父又来电话，说刘明富不愿回来拍照，说如果回来拍照才能去北京参加夏令营的话，他宁可不去夏令营。他不愿去北京了。

我一听，火上来了，这是刘明富的意愿吗！他能去北京是我想方设法给他争取到的机会，从他的神情和谈话中，我看得出他十分向往北京，这个机会怎么能随便放弃呢？如果他有亲生父母的话，父母绝对不愿让孩子放弃啊。

我压住心里的火对明富伯父说：

“大哥，拍不拍照片咱另说，因为我没说不拍照片就不能去北京，主要是明富有这次机会多难得啊，这可能对他一生的成长都有关系。你们看着办吧。”

挂了电话，我一夜难眠。时时想起在我怀中的刘明富，这个十分令我爱怜却十分瘦小的孩子。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刘明富伯父的电话，说刘明富回来了。我喜出望外，马上去车到他家接明富出来，并告诉他伯父：

“明富今天跟我了，我给他拍照并让他学习摄影，下午把他送回来，你们放心好了。”

上了我的车，刘明富表现得十分轻松，紧紧靠在我身边，跟同车的几个孤儿闹笑。还不时抚摸着我的照相机问这问那，说到北京一定用我的照相机拍很多很多照片。此时的他，完全变成了一个好说好问好笑的孩子。

这一天，刘明富紧紧跟在我的身后，给我拿摄影包，看我怎么拍照。我也不断地把相机放到他的手里教他怎么拍。没想到他一听就懂，上手也极快，一天中，他还拍了几张挺不错的“作品”。

王海奕正在废墟上跳上跳下，“明富，拍一张。”我把相机递给他。“啪啪”，他拍了两张。看这张，低角度和恰到好处的抓拍瞬间把王海奕定格在蓝天上，海奕像一只腾空展翅的小燕子在天空飞翔。形式和意境多美啊！

“你真棒！明富。”我把他紧紧搂住。

看到我们十分亲热的样子，为我们开车的当地朋友对我说说：

“焦老师，收这孩子当徒弟好了！”

“我当然愿意，并十分满意！”我说。

“还可以收他当干儿子啊！”开车的朋友又说。

“哈哈！那更好了。”

我俯下身去亲了刘明富的脸颊一下，脱口而出：

“好儿子！”

“好干爸！”

真没想到他也脱口而出。

这一瞬间，我感觉幸福极了。又亲了他一下。

“干脆叫爸爸吧！”开车的朋友对明富说。

“爸爸！”这次刘明富的声音不是很大，但很干脆。

我和明富真有缘分啊！

从此，我和明富心中都有了一份牵挂。我回京后经常给他打电话，他也主动给我打过几次信息，每条信息虽然只有简单的几条问候的词语，但看出来他真的认了我这个“爸爸”了。

还有一件令我感慨的事：我在博客里发表刘明富的照片后，助理张志伟突然指着他的照片对我说：

“焦老师，这不是去年地震后我们到北川无意中拍摄的那个孩子嘛！”

我一看，真是啊！那是一年前我们在擂鼓镇采访，一个志愿者领着一个孩子从擂鼓初中走了出来，我想给那个来自武汉的志愿者拍张照片，他却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我顺手就按下了快门。照片上志愿者的脸看不清楚，他怀中的孩子却清清楚楚地留在了画面上……这个孩子竟然就是一年后我收的徒弟刘明富。这是天意，还是我们俩的缘分，让人说不清楚啊！

离夏令营开营还有三天时间，我的手机响了两下便断了。我一看是刘明富伯父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他伯父的女儿，她说刚才是刘明富拨的电话，可他马上又挂断了。听见我打过来，立刻又跑出门去了。

这孩子！

“让他接电话！”我说。

“明富，明富！过来焦老师要和你说话。”电话那头他的堂姐大声喊着。

“喂。那个？”是刘明富的声音。

我知道他明知故问在跟我开玩笑，在跟我开玩笑的同时用这句问话来掩饰他在别人面前不好称呼我的尴尬。

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有。

我知道他想我。

我跟他说了几句话后，最后叮嘱他：

“好儿子，做好来京的准备。我给你买一台相机在北京等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