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了趟家。开了门，陷进沙发里，拿起新买的一把瑞士军队，不慌不忙地割向了左手腕。他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就要拿到学位的医学博士生，怎么会想到这种电视剧和新闻里常用的自杀方法呢？在极为短暂地皮肤刺痛后，他终于看到汩汩涌出的鲜血。

这大约是桡动脉吧？他心里想着。在过去几年，他可是在手术室进行过几十例桡动脉穿刺呢。他想起那些原本紧张，但推入手术室已被镇静的病人。他们表面上看着淡定从容，可一摸脉搏，秘密全都暴露出来。他想着自己曾经全神贯注地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搭在病人手腕上，尽力在脑海想象一根动脉血管的走向粗细，血液喷涌的力度。最后，他拿定了决心一般，将针直接刺进血管，针尾便会涌出鲜红的血液。他看了看手腕，鲜红地血液已顺势流向了掌心，颜色和他以前见过的那些病人血液，是一样的。

在半个小时前，他还用这把军刀切开了一个橙子，就着两片面包，作为早餐。不过，时钟上却写着9：45——或许叫做早午餐才比较合适吧。他显得有些急躁，因为平常他可不是个喜欢迟到的人。尽管实验已经结束，但实验室老板正与他撰写论文，他必须立即马上出门。否则，老板会戏谑地说：等你出现在这里时，我差不多连论文讨论都写好了！

跨过黑色过街天桥，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急忙摸向背包。噢！好像手机没有带。作为一个很理性的人，他在脑子里快速计算了一下。从公寓走到实验室单程13分钟，现在他已走了5分钟路程。若即刻回家取手机，将晚到至少10分钟；如果直接去实验室，当天可能漏接一些电话。

他又做了一个计算。到底是漏接的电话重要，还是直接去实验室工作重要呢？如果是以往，他会选择后者。原因倒也简单，在他来到美国的这个实验室后，他的白天正是中国的夜晚，没有人会大半夜给他打电话，除外那些“一接就挂”的骗子。可最近不一样。就在昨天凌晨，他就在半小时内接了三五个电话。

有一个电话，是老师打的。老师忧心忡忡，在电话里对他进行了遥控式指导，希望他能抓紧时间和精力，让自己的研究内容显得更有分量，这样才不会难找工作。有一个电话，是一家生物公司的市场经理。那是个好听的北京腔，声音既美又有力量，带着进取和正面的情绪。有一个电话，是通联过无数次邮件，每次只懂言简意赅的男人，而这是他们的第一通电话。对方像是很熟一般，在两分钟内倒出半吨话。这个声音语速极快，却有着很强的条理性。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条实验证据一般，有着条件和限定。再后来，又一个电话进来了。令人感到惊奇的是，这是老家的一位叔叔。尽管对方的山东话很硬，像舌头打结了一般。他还是立马用打结的舌头吐出了山东话。

今天早晨，他还要接电话。不，应该是自己打出去的。他联系妻子。她絮叨地说了半天话，像一个侦探那样，分列出各种可能性与对策。不过，他好像并无多少耐心。他主动打断她：就是钱，对吗？为了得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我们必须准备10万对吗？可对方像是没领会，依然在各种关于工作的可能性上画大饼。你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他终于停止了对方的画大饼行为。

在一小阵尴尬的沉默后，他挂了电话。他们很少吵架，他也总会让着她。但最近，每当在电话谈起找工作，他们总是会电话里闹别扭。别扭的后果是，他当晚绝不会对她说：亲爱的，晚安，我爱你，啵下！她也绝不会再发来短信。不过，经常的情况是，他会在次日大早，极为殷勤地补偿，“亲爱的，早安，我爱你，啵下！”

10万！他对数字并不过分敏感，他不觉得这是个大数字。如果有一个确定的筹钱目标，那就开动资源去借、筹、贷吧。不过，他又觉得这是件大事。他知道，找工作难，找好工作更难。要想工作找的好，就得下手狠一点。就连妻子都对他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冷笑一声，舍孩子，这不是畜生行为吗？狼有那么重要吗？

不过，他又觉得10万只是个数字。若把它看作一种前期投资行为，那总会有回报的。他想起三周前一位离开此地归国的学者，说过最动人的一句话是：钱是王八蛋，花完了再赚。他觉得这话有道理，并对他暗敬三分。可这道理的体悟是因为，钱丰富了自己的生活和世界，而非谄媚地送到权贵口袋里。

作为一个理性的人，他还是要计算。如果10万元让权贵的生活和世界美好了，对方突然想起来这些王八蛋是一个穷小子送来的时候，可能真的会良性发现。最后，他们或许会发出一个声音，签上一个同意，而让他的生活和世界逐渐美好起来。这其实也很靠谱，可他总觉得过不了内心的门槛。

从小到大，他或者家里人，都给别人送过礼。从简单的好烟好酒，到最后的王八蛋……他都曾给别人送过。有些是感谢别人，有些是被逼上路。对于那次送王八蛋行为，他觉得像是人生的大事件一样。他曾在笔记本上写到，“最先涌起的是心疼难安……我体尝这不是我敢于去深度想象的。在一切表面化的正常态势下，你猜不出善意面孔下隐藏着什么，你只能去试错。而试错的结果，只有自己去承担。”

10万，难道是他割开手腕的原因吗？他并不能回答上来，他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他觉得左手腕还是有些疼的，鲜血已铺满了一小片地板。这些粘稠变冷的血液，仅在十分钟前热滚流淌在一个青年体内。他每天都显得阳光，很有进取心，喜欢帮助别人。现在，它将永远离开这具身体。他尝试着集中精神，仔细想下10万王八蛋的事。自从他的第一次试错后，尽管结果并不算最满意，但效果已经及格。

10万王八蛋，也就是10捆而已。据说，一捆刚从印钞厂出炉的100张100元人民币，重量是115克。但如果是用过几次、显得破旧的人民币，分量几乎会增加一倍。每一张百元人民币上，沾染着各色人物的汗液或唾液，附着过菜市场的杂土或KTV里的烟灰。王八蛋的流通，让每一个都带了体温和性格，从而变得心事重重，体重增加。即便如此，这一一捆王八蛋倒又显得完美无缺。白色的打底上，印刻着的繁密朱红纹路，组成了主席和数字，组成了和谐与向荣。它们尺寸合适，盈握在手，既不显得轻飘，又不过分沉重。递上或收取一捆王八蛋，压根不会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王八蛋。

他觉得，应该重拾吴思的几本书，钻研下潜规则这事。望向无尽前路，该敲多少门，该打点多少沿途恶犬才能获得正常一点呢？他想起刚看过的电影《让子弹飞》里的台词，“站着，就把钱挣了”，“一是公平，二是公平，第三他妈的还是公平”；他又联想了不久前的老罗海淀剧院演讲，“通过干干净净地赚钱让人相信干干净净地赚钱是可能地，通过实现理想让人相信实现理想是可能的，通过改变世界让人相信改变世界是可能的。即使是在中国！”

现在，他觉得身上像有一副自我紧缩的枷锁，自己像是日全食到来时进入黑暗末世般的世界一样，暗淡无光。他想着，或许成长的学费，需要慢慢去补足。煞费苦心地煎熬，只能慢慢去消解。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了！怎么已经在赴死的路上，还去分析钱这个事呢？他从来没有觉得死很可怕，可脑子里突然又想，等到清明节时，家里人是否多给他烧一些土纸的事了。

他该回望下短暂的人生了。他爱过，也被爱过；他的大部分人生轨迹，是行走在上学的道路上。他并不觉得接触社会过少，但总觉得自己长着一双敏感的双眼，自打11岁离家上学便看到了很多真相一样。他读过精彩的书，看过精彩的电影，即便精彩美好的它们依然有很多。他想起妻子还有父母，可只是那么一想，整个心脏和手腕的疼痛，像是倍增了万千一般。

最后，他得理性的分析自己的理性了。现在他承认自己失败了，理性其实压根没有用处。一己的理性，与强大怪异的现实碰撞时，就像是磕在石头上的生鸡蛋。老罗和《让子弹飞》只是碰偏了现实的鸡蛋，尽管没有碎，但蛋壳上早有裂痕。他想，他们总会破的。他竟然用将死的身躯诅咒起来，鸡蛋，所有的鸡蛋，你们都会彻底碎裂的！

来不及多想了！整个手臂已经麻凉。血液带走了热量，带走了体温，指尖已经变冷。他觉得有点肚饿，眼睛也有些花。尽管想起身，去够两米开外的一堆橙子，可又觉得全身慵懒无力，想闭上眼睛睡一会才好。最后，他怀疑起这辈子是否值得过？他给自己贴上的理性标签，是否名副其实？如果真的理性，如果真的分析透彻，他干嘛会割开自己的手腕呢？

尽管这世界的美丽没有看遍，尽管这世界的生活没有过够，但是……他有那么一丝的后悔，想要制止最后一汩血液的喷流，可转念间他又放弃了，真正的放弃了这个生命。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跌撞向电脑打开博客。他曾说过，只要活着就会更新博客，博客就是存在的证据。

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或许只有几分钟那么长，他决定留下一篇文字。灰白的键盘映衬着点片的血滴，这是他26岁半生命的最后一篇日志了。他想写点什么好呢？感谢将他送抵世界的父母，还是相爱着的妻子呢？最后，他在标题行写下他最喜欢用的五字标题：钱是硬通货！

他凉了，终于杀死了自己，不知道为何自杀。谁也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PS：以上纯属虚构，即便雷同，并不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