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白日梦》读后

 韩东

我认为，我们这一代写小说的——特别是写长篇小说的，大多不太会讲故事。不是作品里面没有故事，而是不怎么会讲。沉溺于形式、个性的表达，要么在哲学或渊博方面下工夫，其窘境常常用一句含糊的“现实比文学更精彩”来掩饰。谈及小说的故事因素，要么不屑一顾，要么仅仅在故事本身做文章，“如何讲”的问题被长期地搁置了。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像何小竹这样的小说家。在他的新作《藏地白日梦》中，我感受最深的就是某种讲故事的无限可能。在这部长篇里，何小竹不仅讲了一个好故事，而且特别地会讲。四十岁的剧作家张非，在安逸而平庸的都市生活中陷入了一场精神危机，突然遭遇到一伙人的绑架，事故便这样开始了。在叙述上严格按照自然时间向前推进，没有任何时空倒错以及表达上的造作，作者饱满的情绪始终集中于远景的一点，无旁支、无多声部……总之何小竹没有给读者设置任何阅读上人为的障碍，故事几乎是自动地趋向一个结果，让我们不得不追随而去。

然而，好的故事是不会在你的意料之中的，它首先是一个发现的过程。会讲故事的人总是不顾你的意愿，在你认为应该如此时偏不如此。果断的“转向”使《藏地白日梦》获得了更大的空间和讲述的自由。当我们认为，这是一个通常的绑架故事时发觉并非如此，绑匪的温柔超出了想象。当我们有所适应，认为张非和绑匪之间将发生罗曼蒂克，故事再一次偏离，绑匪突然集体失踪了。张非因此滞留在一个小镇上，与店主的女人暧昧不清。当我们认为张非将沉浸于小镇宁静的生活，趁机洗濯内心时，事故又一次偏转，店主的女人自杀，留下一个孤儿……

读这本书时我的基本感觉就是，处处失算，没有一件事是按我的预期发展的，何小竹总是走在我的前面，我还没有厌烦时他已经厌烦了。因此，他总是引导着你。这就像一个好的向导，把你带入期待之中的未知。一方面是异常顺畅的道路（叙述的幽默、轻快，不设置障碍），一方面却是见所未见的风景（出乎意料，大喜过望）。二者的结合使《藏地白日梦》呈现出少有的奇观，既是一个好故事，又是一个好听（讲得好）的故事。

自然，不应也不可能忽略小说的主旨，一个剧作家的中年危机，都市生活的平庸和广阔天地的虚幻。这样的题目或者情境在现实中具有很强的普遍和概括性。正是基于这一点，作者的讲述才可能进入状态，才有意义，而没有流于单纯的游戏。我们的阅读也才会受到深沉的感染，阅读之中、之后才有所获。

作为一个中年男人，生活于城市的脑力劳动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就是张非。虽没有机会像他那样实际历险，但张非的历险却是很多人的梦想，是我们期望的外在化。引起共鸣是肯定的。最令人惊讶的是，尽管何小竹写得很飘、很快活，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出发点和目的地是完全契合的。绕了一大圈，一如跑马圈地，将生活中不无重要的活色生香、点点滴滴圈了进来。

有充分理由相信，《藏地白日梦》的出版是一个标志，何小竹经过二十多年的文学“学艺”终于来到了小说写作的最前沿。厚积薄发并非为了炫技，而是真枪实弹地出手了。无论在智力上、体力上、人生经验和世界观的成熟上以及（非常重要的）写作训练上，都达到了一个点，从此开始便可以高歌猛进了。这是我的祝贺也是祝愿。

2009-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