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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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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的舞蹈(上)

(2008-01-07 16:31:14)
标签:

1992年

舞蹈

文化

分类: 小说
何小竹—— 

1992年的舞蹈(上)

 

1

那时候我是一家歌舞厅的主管。我每天的工作是放唱片,调式麦克风。有人叫我DJ,而我总是告诫他们,千万别叫我DJ,我会很惭愧的。要知道,DJ是能够让音乐飞起来的魔术师,是艺术家。我按部就班的放放唱片,哪里配得上这个称号。

话虽如此,我对这份工作还是蛮热爱的。我酷爱音乐,也酷爱修理。这份工作满足了我这两方面的欲望。我有机会接触到许多好唱片,同时也有机会施展我的修理才华。一开始我就对老板说,我们歌舞厅的音响器材包括所有电器设备都无须外送修理,我完全可以对付。老板当然很高兴,因为可以省下一大笔修理费。我手下有三个人,他们都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好哥们。我们经常是吃过午饭后就提前到了歌舞厅,在音控室开始忙碌,为晚上的演出做准备。

 

我们的歌舞厅名叫“皇后”。这名字放到现在很烂,但在当时却是很时髦的。

“皇后”的表演节目在当时也是歌舞厅中首屈一指的。问一问30岁以上的,曾经在本市从事过演艺职业的人,他们就知道,那时候唱歌(通俗唱法、民族唱法)的、跳舞(民族舞、西洋舞)的,拉琴(小提琴、大提琴、二胡)的、吹管乐(萨克斯、小号)的,甚至川戏里变脸的,反正是有点水平又想挣钱的文艺界人士,都愿意跑“皇后”的场子。不仅仅是“皇后”出的价总是要高出其它歌舞厅一筹,更主要的是,来这里的客人档次比较高,在这里表演,是比较有面子的。就这样说吧,现在在北京唱得比较红的一个歌星,当年就在我们这里唱过,可以说,就是从我们“皇后”歌舞厅开始出道的。那时候的客人喜欢某个艺员都不时兴送鲜花,而是乐意将100元的现钞一张两张的直接塞到她们的手里。当然,一般有点身份的老板也不大会亲自握了钞票送上台去。他们有马仔。多数情况下,都是马仔拿了钱,走上台去代劳。而得了小费的艺员会很及时的对着台下老板坐的桌位点点头,接着很深情的说上几句“谢谢某某先生光临‘皇后’歌舞厅,也谢谢某某先生慷慨的小费,那么,接下来这一首什么什么歌就送给某某先生,愿您和您的朋友在‘皇后’歌舞厅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诸如此类的客套话。一般来说,完成了演出任务的艺员,也会在卸妆之后,下到给了小费的客人桌边坐一坐,陪几杯酒,以示感谢。这当然也是先生们慷慨赠送小费的心思和目的所在了。至于进一步还会发生点什么,那就要看各人的情况了。据我所知,是有客人和艺员发生了点什么,甚至发生了很多什么的。

我不是客人,更没有捧场的资本,本来不会和这些艺员在工作之外发生什么。但是,1992年的夏天,意料之外的事情还是在我的身上发生了。

 

 

2

开始,一切都很平常。她是一个舞者,专门跳被我们习惯称为“国标”的拉丁舞,也有叫“恰恰舞”的。我也听说,跟她配舞的舞伴是她的丈夫。关于这一点,我的徒弟马东说,毫不奇怪,跳这样的舞,不是丈夫也跳成了丈夫。马东一般被认为是有点“哈”(哈:重庆方言,弱智的意思)的人,他说出这样的话,我很吃惊,也感到几分好奇,便开始对这夫妇俩以及他们的舞蹈有了比其他艺员多一点的观察。

 

总是在临近尾声的时候,这对夫妇赶往“皇后”。他们的舞蹈是每晚的压轴节目。女的爱穿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裤,男的穿什么没给人留下多少印象,就像看他们跳舞的时候,也不大去注意到那个男的。他不过是个陪衬。他们有一个绿色的旅行包,那包总是女的背着。她穿着黑色的T恤和紧身裤,背一只绿色的旅行包,头上扎一条长长的马尾。她总是比她丈夫先一步走进歌厅。走进歌厅之后,她才转身将绿色的旅行包从肩上卸下来,移到早已在后面准备好的丈夫的手上。丈夫接过旅行包的同时,便做了个单腿立地的姿势,另一只抬起的大腿托住旅行包,腾出手来迅速拉开旅行包的拉链,从中取出一样东西,交到她的手上。她接过丈夫递给她的东西,经过表演大厅外侧的人行通道,径直向我的音控室走来。男的则背起那只绿色的旅行包,朝相反方向的化妆间走去。每天如此。她来到音控室,将手中的一盒伴奏磁带放到我的音控台上。她从不亲自递到我的手里。也没有多余的交待。她只是在放下磁带的瞬间,脸上同时露出一丝微笑,紧接着就消失在音控室的门外。我是看着她走向音控室的。每次都是这样,到她走近的时候,我也不看她了,而是很专心的将目光集中在控制盘上。但是,她放磁带的那只手却在我眼睛余光的范围之内。那是一只光洁、精致,五指如葱的手。顺着这只手往上移动,是裹在黑色袖筒里那只线条流畅的手臂。手臂的内侧,是突兀而出的胸部。再往上,是以其鼻梁为外沿线的脸部侧面。那个瞬间的微笑,便是在这个侧面的脸部展开,并被我的余光所捕获的。然后她转身离去。然后,我也才抬起头来,侧过脸去注视她离去的背影。那是一个舞者应有的完美的背影。黑色的紧身裤勾勒出她从腰到小腿整个下半身的轮廓,有如赤裸一般。我的几个徒弟的目光也在此时汇聚成一束,投射在这个黑色的背影上。

大约在她离开音控室三分钟之后,我将她留下的磁带塞进音响卡座。在音控室和舞台之间,有一面宽大的玻璃窗。透过这扇窗户,能够将整个舞台一览无余。一般是这样,在我还没有按下卡座放音按钮,也就是音乐还没有开始播放的时候,她和她的丈夫已经站在舞台上,摆好了一个预备的姿势。她已经不是平常的服装,而是那种露背的裙子,是为演出而特制的。裙子的腰收得很紧,下摆呈半弧型。即左边的摆长一些,齐大腿;右边的摆则收至距离胯部仅两三公分的位置。裙子是乳白色的,上面缀满了蓝色的亮片。丈夫的服装则是那种很单调的黑色燕尾服,还打了领结的。她平常束成马尾的头发此时已经盘起,这使她的颈项显得更加欣长而柔滑。在音乐响起前的静静的一刻,两个舞者均面无表情,像雕塑一般。造型是,她将手勾在她丈夫的手上,绷直手臂,整个身子向后倾斜。蓝色的高跟鞋套住左脚,紧钉在地面。右脚套在另一只蓝色高跟鞋里,与后仰的上半身成180度平角悬空。微微翘起的鞋尖像一只变了形的鸟,展翅欲飞。

音乐一开始便是一个急促的后切分音,她的手被她丈夫的手在这个切分音中一勾,后仰的身子迅速挺直,小腹紧贴在丈夫的髋部,套在蓝色高跟鞋中的那双脚在各个切分音中踩来踩去,有时是直线,有时划着圆圈。她脸上的表情还是不笑。但这并不影响歌舞厅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因为,她的肢体的每个部位都在笑。尤其那双腿,笑得最厉害。当然,还有胸脯,也是十分的荡漾。

 

我的徒弟小瘦是个乳房痴迷者,他有一次悄悄的告诉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有机会用手在她的乳房上摸一下。小瘦表达心愿的时候眼睛已经有点湿润。我将手中的一把改刀挪到左手拿着,腾出右手在他的小光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我说,小瘦你会有机会的。

 

 

3

乳白色面料缀蓝色亮片的裙子并不是她唯一的演出服装。她还有很多套裙子。但我痴迷的并不是她那些不同款式的裙子。我痴迷的是她的舞蹈。直接的说,就是她的肢体。我几乎像色情狂一样的对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迷恋。我的徒弟们常常发现我的双眼布满血丝。

“老大,你要注意休息。”马东关切的对我说,眼睛却假装往天上看。这个哈儿,经常出其不意的让你感动。

有次我隔着音控室的玻璃看她一个拗臀、转身、再踢腿的动作,禁不住在心中发出一声哀鸣。也许这一声过大,心中已装不下,弥漫了出来,被一旁的花脸听见了。花脸也是我的徒弟,鼻翼右侧有拇指大一块朱砂色的胎记。他主要负责电源(就是通常说的弱电)。当时他正蹲在我的脚边将一只插头往插座里插,突然像触了电一样的弹跳起来,一脸惊骇和疑惑的看着我。

“花脸你怎么了?”还是我先问他。

但马上我就估计到,他是被我无意间从心中弥漫而出的那声哀鸣吓着了。

“没事吧,老大?”他木纳纳的声音,加上鼻翼旁的那块胎记,让我觉得好笑。

“没事,”我说,“会有什么事?你没触电就没事。”

 

我这几个徒弟都是那种特别好的好人,只是不同程度的在神经上都有点毛病。话又说回来,神经没点毛病的人,也不会对操纵和修理电器这一行发生这么执著的兴趣。其实我也与他们一样。可能有点不同的是,他们喜欢摆弄音响器材,却并不对音乐有多大的兴趣。他们是对器材里面的电子元件和集成块着迷。他们也常常在舞台灯光的设计上发挥出一些让人惊叹的想象力。但我做过测试,他们一个是色盲,另外两个也是色弱。

“她今天穿的什么颜色的裙子?”有次我问小瘦。

小瘦手里拿着一根柔软的铜丝在手指上缠绕着,两眼湿润的看着舞台。

“不知道,我不知道。”小瘦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几个徒弟中惟有花脸是谈了女朋友的。这个花脸,找的那个女朋友的皮肤倒是光洁得很,虽说五官不是称得上漂亮的那种。我有次问花脸,上过床了吗?他一本正经的回答我,没上。真是,为什么不上?这个这个,他支支吾吾的竟然说不出一个不上的理由来。我是他们老大,便拿出老大的口气告诫他,一定要上,不上谈什么女朋友?

 

好多天,花脸见了我就很紧张。我一开口要和他说话,他很麻利的就借故跑开了。怕什么呢?脑子真是有毛病。

他女朋友的脑子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

“丫丫。”我故意很郑重的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花脸的女朋友叫丫丫。

“哎。”她回答。

“怎么不和花脸上床?”我问她。

“张哥,你想得出来问这个?”她很吃惊的样子。

“想上就上吧,别害羞。更不要扭扭捏捏的。虚度了光阴尤其不好。”我根本不理会她那副吃惊的样子。

“我一直很尊重你,张哥。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低级。”她居然哭了起来。

花脸在一旁不知所措。他朝我恨了几眼,又伸手去拉丫丫捂在脸上哭的手,被丫丫一巴掌打开。

“看看你交的是些什么狐朋狗友!”丫丫哭着就冲出了火锅店。

那好像是个情人节。我们是歌厅打烊之后去的附近一家小火锅店宵夜。本来想好好的喝顿酒,结果闹得不是很愉快。花脸那天还算给哥们面子,也没去管丫丫,而是坚定的留了下来,继续和我们喝酒。喝到醉了的时候,花脸也哭了。

“老大,你也去谈一个女朋友吧。”花脸握住我的手说。

说实话,我当时很感动。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花脸,居然也会找机会报复我一下。他是我徒弟中第一个看出我迷恋那个舞者的人。

 

 

4

那天,我和我的徒弟将歌厅的几只音箱拆开来修理。

在每天的下午,我们师徒总是要修理点什么的。即使没有明显的需要修理的器材,我们找也会找一些东西出来修着玩。我们以修理为乐。确实,正如我早就说过的,我们脑子有毛病。

“老大,喜欢修理的人是不是对女人没感觉?”小瘦问我。

“你说呢?”我反问他。

“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也许花脸是,但我不是。”小瘦说。

“你当然不是。”我说。并拍了拍小瘦的脑袋。

“我怎么是了?”花脸从一只音箱后面探身而出,握着一只活动扳手,问小瘦。
“你和丫丫还没上过床。”马东在旁边说。

马东口齿不清,只有我们哥几个能够听懂他说话。我们老总姓何,最不耐烦口齿不清难于交流的人,几次想开了马东,被我们联名保了下来。

花脸听了马东的话,将扳手在地板上一砸:

“你们还没有丫丫呢!”语气超乎寻常的凶狠。

但他马上就有点懊悔的看了我一眼。

“当然,老大除外。”这次的语气近似马东。

我笑了笑,也没去多想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能就是一种习惯性的尊重吧,虽然我确实还没有女朋友。而他们也知道,我曾经是有过许多女朋友的。

我这样自我感觉着的时候,她就来了。

 

她走来对我说:“我的伴奏带忘在这里了。”

当然,我都呆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走进来的。但是,她现在就站在我的眼前。确确实实活生生的站在我的眼前。那么近,连那种气味和气息我都闻到了。香水的气味,以及她呼吸的气息。

我什么话也没说,很机械的就往音控室走。

她则站在原地未动。

我在音控室手忙脚乱的搜寻。音控台上,抽屉里,监视器和监视器之间,地板,甚至窗帘的后面我都找遍了,没有。

“哪个狗日的把磁带藏起来了?”我拉开音控室的玻璃窗,朝外面大喊。

我完全的失控了。

我的徒弟们听见我大喊大叫,都抬起头来傻傻的看着我。

她呢,还站在原地,也看着我,没什么表情。

我便走出音控室,走到她的跟前。我有点语无伦次,而且左腿不听使唤的出现了类似抽筋的症状,真是莫名其妙。我的眼睛也不敢看她,因为这么近距离的,看她身上的哪个部位都觉得不合适。我乱七八糟的说了一通,中心意思就是,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该怎么办?

她一直很沉稳的看着我。我想她是一直很沉稳的看着我的。她的气味和气息告诉了我,那气味和气息一点没有因为这个震动而发生零乱。

“没关系。我再录一盘就是。”她说。

说完,她转身离去。当她走到大厅门口的时候,就发生了花脸那一声关键性的呼喊:

“喂,站住。”

她真的就站住了,并做了一个拗臀、折身、回头的动作。

“我们老大喜欢你。”

 

花脸就是以这一句话对我实施了他蓄谋已久的报复。

他让我难堪,让我在我喜欢的女人面前出丑,一如我曾经让他难堪,让他在他喜欢的女人面前出丑一样。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笑了。她带着少有的笑容,并扬起手来,那么细微,又是那么美妙的在胸前摇晃了三到五下,再次拗臀、转身,回头离去。

我本想关切的问她一句,不影响你晚上跑场子吗?但花脸的那一声喊,打乱了我的一切计划。那时候,我相信小瘦和马东包括花脸本人,都会同意我照着花脸的屁股踢上一脚。但我没踢。我左腿抽筋的症状还没消失,直到晚上。

 

 

5

这天晚上,还是在临近尾声的时候,她出现在歌厅,一如往常。

我坐在音控台前的那把帆布折叠椅上,左腿上的一根说不清楚的神经还在做间歇的,也是毫无规律的拉扯和牵动。好像就是以这样的特殊反应来静候她的到来一样。我一支接一支的抽烟。自己的骆驼抽完了,就抽花脸的良友。花脸的良友是放在我的骆驼旁边的,我怀疑这是他的有意为之,好让我能够很方便的抽他的烟。在她和她丈夫的节目到来的前面,都是一些沉闷乏味的节目,我都懒得去看上一眼。这期间,我们老总进来过一次。我说过,我们老总姓何。何总带着当晚要在我们场子唱歌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歌星走进音控室来,亲手将那歌星的伴奏磁带交到我的手上,万千叮嘱。还将那歌星与我们一个一个做了介绍。北京来的,何总特别强调。小瘦一下就笑出声来。后来小瘦对我说,今天何总看上去很土,没见过世面的一样。我表情严肃的对小瘦说,不是这样,何总肯定是有什么想法。说起来,这小歌星也是模是样的,只是那时候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可能再被别的什么转移。

她出现在门口并一如往常的转身将绿色的旅行包移交到后面早已准备好的她丈夫的手上,然后穿过人行通道朝音控室走来。我的那只左腿剧烈的抽搐了一下,随即,开始缓解。这意味着她离我越来越近。现在就是这样了,当我等待着的时候,左腿那根说不清楚的神经就会不由自主的牵扯。反而是当她出现了,而且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那种异常的反应才缓解下来。

“你好。”她说。

如同以往她走进音控室一样,将手上拿的那盒磁带放到音控台上离我右手最近的地方。我的余光看见了那只手,也看见了那只被黑色袖筒裹住的手臂,以及手臂内侧黑色T恤下凸兀而出的乳房。所不同的是,她今天多说了一句话。你好,她说。

我抬起头来,并且很莫名其妙的将整个身子从椅子上离开。我站了起来,离她很近。就像下午一样,连她身上的那种气味和气息我都闻到了。但是我的左腿很好,很正常,没有出现那种让人难堪的症状。我觉得这又是一个意外。我自己身体的意外。于是我马上又坐回到椅子上,目光顺着我自己的手臂集中在音控台上。

“不好意思,弄掉了你的磁带。”我带着微笑说。

她放下磁带的那只手此时已缩了回去。缩回去的那只手与另一只手靠在一起,挡在了她的小腹上。

“怪我。是我粗心忘了带走。”她还站在原地。

我找不到适当的话与她说,身子不由自主的又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但她的手很快的搭过来,用指头在我的肩上点了一下。

“你忙,不打搅了。”她说。

说完,她转身离去。这次,我的眼睛仍然盯住控制台的前方,没去看她离去的背影。

我的徒弟也都没说话。而且,很奇怪的是,他们也没像往常那样去看她的背影。

 

演出结束后,她没来取她的磁带。她丈夫来的。我早已将磁带从卡座里取出来放在了旁边,他丈夫来的时候,我指了指那磁带,也没看他。他拿了磁带,同样也没说什么就走了。这时候,我透过音控室和舞台之间的玻璃隔断,看见她挂着那只绿色的旅行包站在舞台旁边的一根柱头下,也在朝这边看。这是我们第一次目光相对。虽然有点远,但我确信我看见她的眼睛了。所以,我迅速的将我的眼睛移了开去。我生怕再多看一眼,心中的哀鸣又会弥漫出来。

“老大,去不去夜宵?”是小瘦在问。

“去吧。”我说。

我们很快就收拾好了那些电线与插座,走出歌厅。

“老大你看。”花脸拉了一下我的衣袖。

这时,我们正走到歌厅外靠马路的绿化带上。顺着花脸的指引我看过去,不远处的一根灯柱下她和她的丈夫相对而立,旁边是一辆闪着暗蓝光泽的摩托。我这才知道,他们每晚是骑着摩托来跑场的。

“他们好像在争吵矣。”小瘦和花脸不约而同的说。

确实是在争吵。不论从他们的肢体语言到隐约传过来的声音,都确定无疑。

我们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那边。

“要不要过去?”马东问。

这个哈儿,真是什么都不懂。

“她走了。”花脸叫了一声。

于是,我看见她将手上的头盔扔向她丈夫,很快速的向前面走。她丈夫先是在原地呆了一会,接着骑上摩托,踩动油门。我们便听见了一阵刺耳的马达声。她丈夫骑在摩托上,一个突然的启动,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她还在马路上走。

“老大。”花脸看着我喊道。

我白了他一眼。我的左腿又开始抽筋了,痛得我一下蹲在了地上。

花脸弯身下来扶我,但他的眼睛却还在朝着她走路的方向看。

“滚开。”我说。

然后我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已经走得很远了,但她的身影依然清晰。

花脸看着我。小瘦却跟着马东将眼睛往天上看。

“不吃了,”我说,“各人回家。”

 

 

6

事实上,那天我并没有像口头上说的那样回家。他们也知道我要干什么,立马自己骑了自行车就回家了。花脸还很细心的将我的自行车搬到了歌厅的走廊放着,他是最知道我要干什么的人。我招了一辆出租车。在快要到“太阳皇宫”的时候,我看见了她。我对司机说,拐进慢车道。车拐进了慢车道,我又对司机说,靠近前面那个挂绿色旅行包的女的,慢慢跟着她。司机照我说的那样,慢慢跟着她。出租车在慢车道上滑行。我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她,她也很快的就看见了我,而且并不惊讶。她继续挂着旅行包默默的往前走。我也坐在出租车上无声无息的跟着她。已经过了“太阳皇宫”了,倒是旁边的出租车司机沉不住了。行不行啊,哥们?他说。有点不以为然。我知道他是把我当成马路求爱者了。我没理他。而我和她也还是句话不说。然后就要过一个十字路口了,出租车停了下来,她也停了下来。在绿灯刚亮的时候,她一转身,拉开车门,就坐进了后座。还是没有说话。旁边的司机朝我比了一下大拇指,问现在去哪里?我说,去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是个小酒吧,在城东,很偏僻的,不常有人在那里喝酒。但我和我的徒弟们常来,看准了这里的清静。和老板也很熟,但从不和老板说话。

那天晚上,我和她在“天上人间”酒吧相对而坐。我自己要了啤酒,给她要了柠檬茶。但她说,她也要啤酒。我说好。我们互相用啤酒杯碰了一下,我喝到半杯的时候,见她一口气喝完了一杯,也只好不歇气的将剩下的半杯喝下去。酒吧的光线有点昏暗。但恰恰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我才注意到了她眉头与眼角之间的一颗痔。那是一颗豆沙色的痔,是我以前不曾注意到的。那天晚上,对她眉眼间这颗豆沙色的痔的发现,让我有了一种释然。以前就觉得她那一种眼神特别奇怪,那种看人的目光,好像凝聚了某种特殊的分子,有一种让人心慌意乱(左腿抽筋)的魔力。原来是因为那颗豆沙色的痔,是这颗痔在起作用。这是我对自己的一个解释。我对这个解释很满意。因为,自从发现这颗豆沙色的痔以后,我就比较不那么害怕和她的目光对视了。

“你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她问。“给我支烟抽。”

我递了支烟给她,并帮着点上。我看着她抽烟,还是不说话。

“那天那个小孩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她抽烟的动作比较生硬。

“他瞎说的。”我极力否认,但因心虚而口吃。“我是,我是……”

“是什么?”她整个的目光仿佛都变成了豆沙色。

“我是想为朋友完成一个心愿。”我说。

“?”豆沙色的目光变成了一个问号。

“我的徒弟小瘦,他想亲自触摸一下你的乳房。”我说,“是真的,他想得都要哭了。我完全是为了他。”

说完,我就看着她眉眼间那颗豆沙色的痔,静观事态的发展。

她没有发怒,也没有爆笑。她很平静。

“那你愿不愿意帮我打他一顿?”她问这话的时候,语调还是那样平静。

“打小瘦?为什么?”我想,她在内心深处已经被我激怒了。

“不是打你的朋友,是打我的丈夫。”她说话的时候,夹在手指间的烟头挡住了她的嘴唇。

“打你丈夫?那个和你一起跳舞的?”

“是。”

这真是比让我去打小瘦还要不可思议。

“为什么打他?你又为什么要我去打他?”

“别问我,只问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想了一会,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条件。

“我打了他是不是你就会让小瘦摸你的乳房啊?”

“可以这么说。”她那豆沙色的目光更加浓重了。“如何?”

“好吧。”我说。

我居然答应了她。

 

 

7

我开始考虑,选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以什么方式对她丈夫下手。

我还暂时没把这件事情给我的徒弟们透露。我担心他们不会理解。特别是小瘦,他更不会相信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他。我只好经常的一人坐在那里发呆。徒弟们说,老大的魂没有了,都是那女的勾的。他们其实都知道我那天晚上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他们脑子有问题,但人很聪明。他们把我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很清楚。就因为这样,他们比以往更照顾我,顺从我。我怎么发火骂人,他们都笑嘻嘻的,好像我根本不是在发火骂人,而是在说什么笑话。

她丈夫也一定不知道我正在策划着一个打他的阴谋。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一个契约。就是说,是只有我和她才知道的一个秘密。这一点让我非常的满足。当你和一个人共同保守一个秘密的时候,你和这个人便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精神契合,或者说情感联系。我为此而快乐。以至于,几乎忘记了要真正去实施这个打人的计划。只有当我和她的目光相遇的一刹那,才会从迷糊中恍然惊醒,重新记起自己的任务。

我设想了好多痛打他丈夫的场景。

我甚至想拿这些设想去征求她的意见。或者叫做分享。但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

 

有一天,她的丈夫果真被打了,但却不是我打的。

真的不是我。

是小瘦打的。也不是我指使小瘦打的,小瘦根本就不知道我有打她丈夫的计划。是小瘦自发的,出人意料的,打的。小瘦是个从不打人的人,是个很腼腆甚至可以说很胆小的人。可他一打人就打了她的丈夫,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一拳打在她丈夫的右眼上,幸亏她丈夫将头偏了一下,小瘦的拳头往眼眶的上方滑动了一下,落点在眼眶右上角的眉骨,她丈夫的眼球才得以保全。小瘦出拳没有任何先兆。他们在通向洗手间的过道上狭路相逢。他们彼此站下来对视了一下,一句话都没有,小瘦就挥出了拳头。她丈夫刚刚从舞台上下来,也就是他们表演完了当晚的三个规定节目,她丈夫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心急火燎的往洗手间跑。而那时小瘦也按惯例闭了一下舞台上的灯光,只三秒钟的间隔,就将电闸推了上去。小瘦推上舞台灯光的开关闸后,也是心急火燎的往音控室外跑。跑啥子?我还吼了他一句。解手!他也大吼了一声。于是,小瘦和她的丈夫就这样在去洗手间的过道上狭路相逢了。

歌厅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当然会起一点混乱。

就在这样的混乱中,我被一个人拽进了过道后侧一个无人的KTV包间。

“是你?”虽说语气中是惊讶,但实际是在意料之中。她以为我如约完成了任务。

“你怎么不亲自打?”她却这样问我,是我没想到的。

“是小瘦自告奋勇。他,他,他说这样就更有资格摸你一下。”我有点厚颜无耻了。

“呸!”果然,她吐了我一口,拗身出了包间。

我从包间出来的时候,何总已经将事态平息。马东第一个来告诉我,小瘦已经当场被何总开除了。而且宣布扣下小瘦的工资,作为给对方的医药费及其精神损失费。因为是我的手下,我也负连带责任,这是第二天何总书面通知我的。所谓通知其实就是一张罚单,金额空白处是何总亲自填写的:伍佰元(大写)。

也是第二天晚上,我以为她丈夫被打之后她不会来演出了。但是,到临近尾声的那个一贯的时间,她依然出现了。只不过跟在她后面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新面孔。这男人(严格说应该是个男孩吧)英俊得让全歌厅的女服务员都晕倒了。而我,却莫名的对这个继任者,她的新的舞伴产生了不可抑制的仇恨。

 

 

8

这样说吧,我之所以一直没对她丈夫下手,倒不是在计划上有什么问题。而是我对她丈夫没有一点仇恨。真的是这样。对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我一点也恨不起来。如果现在我在街上碰到她丈夫,我敢保证我肯定认不出来。对于那张毫无特点可言的脸,我确实谈不上有什么印象。他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陪衬。对于她来说,他只是她舞蹈的一个道具。一个活动的柱子,或者一把比其它椅子多一点特殊功能的椅子。再或者,更贴切一些的说法应该是,他是她的一个影子。如影随行。

但是,现在这个男人,这个新的大男孩一般的舞伴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要说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已经喧宾夺主的将她当成了自己的舞伴(乃至影子)也是不算过分的。他经常卖弄的甩动他那略带卷曲的长发和一张灿烂得发腻的笑脸。他居然没有穿那种拉丁舞中男伴通常要穿的黑色燕尾服。这个傻逼,他把自己打扮得像《天鹅湖》里的那个王子。他真的是穿着王子穿的那种白色紧身舞裤,健硕的大腿之间很显眼的鼓起那个“王子包”。真是可笑。

如果她这时候来要求我,像之前要求我打她丈夫一样,将这个新的舞伴痛打一顿,我会毫不犹豫就接受任务的,并且不附加任何条件。并且,她不提要求我也有打他一顿的冲动。真的,我想打他一顿,实现我之前设想在她丈夫身上的那些没来得及实现的计划。

 

我先是找了个机会,在她来音控室交磁带的时候截住了她。我把那张罚单给她看。我一句话也没有,只等她怎么说。她看了一眼罚单,笑了笑,就塞了500元现钞在我手上,好像她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我却毫无准备,傻傻的就将钱接住了。我就那样狼狈的拿着那叠钞票看着她的背影离去。我的徒弟们到了这个时候便不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们(其实就是花脸和马东,这时候已经没有小瘦了)要我说出真相。我也只好将真相全盘托出。

“原来是这样。”花脸说。

真是好兄弟,他没有一点要嘲笑我的意思,而是开始帮我出主意。我说主意你就不用出了,我多的是,以前准备打她丈夫的时候有过好多设想,现在随便用上一个就足够那小子消受的了。他听我这样说便哈哈大笑。马东也跟着一起傻笑。

“那我能帮你做点什么?”花脸笑过之后以很严肃的表情问道。

“那我能帮你做点什么?”马东也这样问,表情看上去却不那么严肃。

我想了想,说:“你们帮不了什么。”说完我也哈哈大笑。

“但是这钱你得还给她。”花脸说。他的表情还是像一个作战参谋那么严肃。

“得还给她。”马东也说。

“为什么?”我故意向着马东问。

马东嘿嘿一笑。“我也不知道啊。是他说的。”他指了指花脸。

“为什么?”我又问花脸。

“你不还她你就没有打他的理由。”花脸说。

“要什么理由?我想打他,我高兴。”我说。

“但是小瘦的愿望呢?”

我已经听出花脸的语气中有了些许责备。“谁去帮他实现?”这后一句话他没说,但我是听出来了。花脸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如果我把钱还给她,就意味着我并没有接受她的补偿,那么,我们之间的那个合约仍然成立,即我打了她的丈夫,她应该兑现让小瘦摸一下的承诺。即使她有不是我亲手打的为借口拒绝践约,我也可以亲手将她现在的这个舞伴打一顿。很显然,在这个合约中,打她的丈夫和打现在这个舞伴根本上是一回事。因此,她没有理由在我打了她现在这个舞伴之后仍然拒绝小瘦。不过,前提是,我先得把钱还给她。

“好吧,我还。”我对花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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